“谢谢你。不过,马丁在上海。”说着,她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很小,但很干净。高高的磨砂玻璃窗上覆盖了一层凸凹不平的铁丝网。窗户旁边的墙上安了风扇,拉绳从风扇上垂下来。屋里湿湿的,伴着外面雨水噼噼啪啪的飞溅声。屋里有沐浴后没有及时透气而遗留的淡淡的霉味。浴缸旁,一个铁脸盆搁在木制的矮凳上面。克莱尔凑近镜子,精致的发卷歪了,头发乱了,脸颊的红晕迟迟未褪,甚至还有热流争先恐后地往上涌。她的面孔上,有一种奇怪的活力――嘴唇潮红,湿润的皮肤闪闪发亮。她脱掉衣服,把湿透的裤子扔在地上,扔得不准,掉在了排水管上。她擦干身体,把裙子拽上去。挺暖和,也还算合身。不过,为什么威尔会有这衣服?质地非常好,缝边堪称完美,还有精巧的绣花。她出去的时候,威尔正凑在暖杯上小口地呷茶。
“很适合你。”他毫无感情色彩地说。
“是啊,太谢谢你了。”
突然,克莱尔不堪忍受了。她再也不想忍受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沉默,以及稍带讽刺的语调了。
“吃点什么?”他说,“阿仪做的炒饭非常不错。”
“我应该走了。”她说。
他身体往后一靠。他的惊讶让她非常满意,就像赢得了什么似的。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好吧。”
她站起来,穿上鞋子。威尔还在客厅里没动。她过去说再见,发现他在看书。这让她觉得很难堪。
“那么,就,再见吧。衣服我会让阿妈送回来的。谢谢你的盛情招待。”
“再见。”他甚至连头也不抬。
那天晚饭后,她仍然无法平静。她的内心,相对她的身体而言,似乎太大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感受到的一切,身体装不下。马丁还没回香港,于是,她穿上外出的衣服,上了公交车,挤过人群,用胳膊顶开车窗,温暖的夜晚空气流进了车厢。她在湾仔下车,这里似乎是最热闹的地方了。她想待在人群里,不想一个人待着。湿货市场①还没关门,中国人还在买卷心菜,买鱼。猪肉挂在架子上,甚至有完整的猪头,鲜红的,血淋淋的,滴在街道上。这就是香港的特点。沿着中心地区走十分钟,一切都显露出高度的文明。静谧的宏大的欧式古典建筑,宽敞而又空荡荡的街道。而这里,狂热而活跃,狭窄的小巷,烟雾弥漫的大排档,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在她的周围,人们大声吆喝,叫卖货物。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孩蹲在马路上玩一把肮脏的铲子。一个胳膊下挟着白菜的孕妇撞到她,连声道歉。她的行动沉重而笨拙,克莱尔在她身后看着她。她想知道体内携带一个孩子在世界上走动是什么感觉。一对年轻情侣在面条摊前坐下来,发出高昂的笑声。
一个消瘦的老太太拽住克莱尔的胳膊。她穿着灰色的长袍和长裤,这种装束仿佛是当地老太太的最爱。她的胳膊拐了一个装满橘子的小篮子。
“买吧。”老妇人说。她身上的味道像是当地的花香软膏,当地人用它来预防一切病害,从感冒到霍乱。妇人的牙黄黄的,唯有一颗豁了口的牙是灰色的。皱纹纵横交错,如同深深烙刻在脸上的蜘蛛网。
“不了,谢谢你。”克莱尔说。她的声音也像闹钟。似乎她的外国口音使得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老妇人越来越坚持。
“你买,买吧!很好的!今天的!新鲜的!”老妇人拽着克莱尔的胳膊,然后顺着往上攀伸,碰到克莱尔的头发。当地人经常这么干,第一次碰到会被吓着,不过现在克莱尔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