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年七月二十日 不久前儿子就读的大学的医学研究院内发生一宗轰动美国的悲剧。一位病理学研究在国际上很有建树的教授 被他的一位来自中国的徒弟杀了 该徒弟跟吞枪自杀。几年前在另一家美国大学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代不如一代 今天中国的留美学生怎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儿子是同学系的 师傅是该系的头头 被杀的是副头头 所以儿子对这悲剧有一手的数据。儿子说 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医学研究很有地位 能到那里做研究的不容易。凶手毕业于上海医学院 到美国五年 是去年九月转到华大的。他的英语有困难 到了华大四个月就知道不会被续一年之约。他的脾性变得很古怪 同事们避之唯恐不及 事发前两星期他买了手枪 死后在身上带??要自杀的信。事发当日他到教授的办公室 关上门 外间的人听到争吵之声 跟??就是枪声了。事发后警方初时以为教授要阻止凶手自杀而被误杀 但后来知道教授身中四弹。
美国传媒的一般舆论 大致上是对的。那位中国留学生虽然不是上上之选 但求学认真 学历不错。问题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高 到美国是破釜沉舟 好叫将来能光宗耀祖。不被续约 前途茫茫 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这是很多从落后之区到先进之邦留学的意识吧。
老实说 我自己一九五七年离港赴北美时 也有类似的意识。一九五九年进入洛杉矶加州大学 起初的两三年也有类似的倾向。但到一九六二年 好些教授的学问使我??了迷 心焉向往 再懒得管什么光宗耀祖 什么江东父老 一下子就走进学问的天地去了。
十年前 当自己的儿女要进大学时 我对他们说 “读书要为兴趣 不要为任何其他人而读。你们的成绩怎样我也是同样的爱 同样的喜欢。读书不要太认真 也不可强求 但假如要有学问 你大约要有三年时间听不知音 食不知味 其他什么事情也顾不了。”女儿大学毕业后 虽然成绩可以 但对学问没有兴趣 不要再读下去。我当然不勉强。儿子呢 他要走爸爸的路 我更没有理由反对了。
遥想加大当年 图书馆内有为研究生而设的 大约四十平方英尺的小房间 门有锁 可以独占。小房简陋 桌 椅 书架各一。重要的是这些小房间是在图书馆之内 自己要读的书不用借出 可把馆内任何书籍搬进小房内 离开时把门锁上 要读多久就读多久。同样重要的是 虽然图书馆有办公时间 但大门常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每天二十四小时。只要你不用馆员服务把书借出去 图书馆是没有关闭时间的。
虽然我在校外租了住所 但三年中我有一小半的时间住在图书馆内。我独占的小房内常备饼干 罐头汤 煮汤的发热针 睡眠与清洁的日用品。花了一点钱购买了一盏小灯 应有尽有 那就是我的学问小天地了。
虽然我是念经济的 但读得苦闷之际 图书馆内的非经济读物 也就顺手搬来过瘾一下。去年底我写千禧回顾 《惊回首 感慨话千年 》 那篇长文所用的中国史实 大部分是那时因为在苦学中要松弛一下而学到的。
经济学呢 那当然是别有一番滋味了。老师阿尔钦在课堂上说 下一课我们讨论失业。我将图书馆内所有的关于失业的论着搬进自己在馆内的小房中 痛下心机。到了下一课 阿师问 “什么是失业 ”同学研究生鸦雀无声 我说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所有专家都胡说八道。”阿师很高兴 问我为什么会是个“失业”专家。我如数家珍地从庇古到凯恩斯到萨缪尔森 不停地说下去 真的是博学多才了 同学们给我杀下马来 向阿师投诉 说在大学图书馆内找不到关于“失业”的书籍。他们当然找不到 因为所有的“失业”书籍都被我不刻意地锁在图书馆内自己独占的小房间中。
主修经济 我当年所学当然以经济为主 但在那学问的小天地中 我涉及的有历史 艺术 人类学 逻辑学 文学 还有什么孙中山 毛泽东 马克思之类的。后来我曾经夸夸其谈 说自己可以在任何大学的几个学系内任教职。港大有一位同事 姓张名滔 其所学也是包罗万有 知得不比我深 但比我广。在我所认识的经济学大师中 包括弗里德曼 施蒂格勒 科斯 戴维德 阿罗 阿尔钦 贝克尔 赫舒拉发 巴泽尔??等人 他们对经济学以外的学问 也很有两手。这证明这些人也曾经进入学问的天地中。
人类的知识是个宝藏 像苏东坡说的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 取之无禁 用之不竭。要真正的去争取有两个困难。第一是要花点劳力 花点时间。我们要把心一横 老老实实地走进学问的天地中去。其二是宝藏虽宝 内里废物甚多。学问之道是要把宝物与废物分辨开来。我们学时要考虑 要拜师 要有高人指点迷津。
回头说那位杀师而又自杀的中国研究生 应该读过了不少书 他既是医生 也是博士。书是读多了 但也是读坏了。要管什么光宗耀祖 什么江东父老 我可以肯定 这位仁兄从来没有为学问而学问 没有进入过学问的天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