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绵绵不断的“脸”的斗争,或者是“给你脸不要脸的”的斗争,或折衷主义让我们沉淀,如释重负,因为那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实在是悠久。

这座城市发明了一种古老的戏法,变脸。或许是过去为讨皇帝欢心的优伶们用的,也有可能是过去探子们用的。我们得到的启发是,一个人不同的脸可以事先筹划好,用最简单的土办法,纸壳,敷彩,绳子,就能把这些脸充分地表现出来,搭配起来,隐蔽起来,然后在关节和飘动的衣袖的掩护下粉墨登场。原理很清楚,人们主要是学习它的过程和秘传的技法,也许连这些也一捅就破,而我们的臣民对此却乐此不疲,以致成为一种讨厌而不断重复的腹泻,连它的笑也很恐怖-因为没有笑。

笑是一个花脸,呈中性。红,我们知道它是什么,比如怒气,比如革命,前进,禁止,反叛,战斗;黑,或青,我们知道是什么,严肃,惩罚,整顿,栽赃。花脸,就不太容易把握了。但我们在墙上涂鸦,画的大多是花脸,线条微微带笑,不露牙齿,尽管幼稚,但自由,无拘无束,所以很难界定。

笑在唐代的石刻造像中有一种特殊的表现法,我花了点时间研究此种现象。这种技法早已失传,不是因为技法,而是因为风俗生活。民俗生活统治着每一个人,不光是吃什么,穿什么,还有动作的无意识状态。比如我们说一个骗子能够用诗来骗取信任,就像一个女叫花子抱着租赁的幼儿在街头要钱,假尼姑剃了头穿着棉袍化缘一样-那是指现在,往前绝不会超过世人所称道的新文化。

涂鸦漫不经心地一画到墙上纸上或布幔上就显得有些陈旧,不是因为时间,而是它所依附的材料,新的反倒可疑,它的笑也不见得看出是笑。

一个人笑死,便会落为这城市最大的话柄-等于你在一群红脸黑脸中扮演弱不禁风的花旦,主要是会成为一种谣言。在我童年居住的那个地方(春熙路),有个邻居就是这样。夏天,老先生在竹椅上先还好好的躺着,突然,大概-在外人看来没甚么缘由就大笑起来,没儿没女,孤零零的,而且,大笑着死去,扇着纸扇,扇上画着寒山夜半客船一类。他只是那红面具中的一个。跟着,谣言四起,最通用的一种说法就是在他的躺椅下挖出了什么-财宝,或者发报机(那个时代一般是这种猜测),前者证明他是一个趋利的投机者,后者证明他是个探子。如果挖出的是武器就更不得了,这样他就是个杀人魔王,或是说不清的什么朝代的复辟狂。类推下去很多,比如一个人被捕,出来就可能是“甫志高”,1在团伙之间意见相左就是“告密者”,难道他还能是个冤枉的持方天画戟的吕布不成?没人会把他想像成一个在反复无常的环境中搏斗的普通人,无名英雄。从这个角度看,花脸只是一种表面现象。

1.甫志高是罗广斌、杨益言所写小说《红岩》中的人物,因出卖组织而成为叛徒。

戏剧性在这里就是反常化。这类引申法疯狂地在民间大布其阵,而且,津津乐道,妖魔化。

“地下”这个词是什么时候获得其意识形态的表现力的呢?比如说“地下党”,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地下诗歌”,许多人深受其害。

占领我们城市的间接的统治者-始皇,也就是在时间序列上第一个开始有脸谱和纪年的皇帝。他对“地下”的兴趣特别大,以致死后,无限恭敬他的人们闹了个大笑话。他的贴心大臣,率众为他筑陵墓,这项工程其实在他活着时就开始了,他还无数次亲临现场视察。一个皇帝从小就要训练如何去死,如何让人埋葬自己,隔着深不可测的陷阱观赏自己,就像活着时兔子伴老虎一样-但是隔着服装,而且不让人发现,被盗。成吉思汗在这点上做得让许多统治者羡慕不已,因为迄今他的墓室还在地下未被发现,他杀死了所有埋葬他的人和马匹,毁掉了所有的文字记录和痕迹。秦始皇虽然已被发现,但关于墓内暗道机关和大量水银的传说(史书记载了这点),吓得盗墓者只能用玫瑰和毒药画些阿里巴巴似的计划草图,和死者一起变为秘密的神话。

当时,这项工程十分浩大,不亚于修长城。风水先生认为一个初始化的皇帝,应该埋进天堂,而那时,又只能理解为地面的反面。凡人要达到天堂的惟一途径,就是通过地狱-我们不叫地狱,叫西天,在地球的另一面(与荷马的观念差不多)。而在地下究竟要挖到什么程度才算事呢,爱丽丝进入镜中世界后也问同样的问题。这个“深度”工程持续了很久,自然也就争论了很久,死了不少人,焚了不少书刊,各种异端学说遭禁,而且还是没结果。皇帝的寿命也不可能无休止地等下去呀,没有人知道最后是草草了事,还是什么智者-比如东方朔一类,恶搞了一下皇帝(这类事在他身上发生过许多回,手法都是从地上开始在地下结束,或相反)。就我所知,这是文化中最早的“地下”之争,关乎万岁的统治者,而不在于短命的百姓。

这个民间其实很大,不是一头驴拴在一个墩子上的民间。我们听到大量的驴叫(北方称大叫驴),都是隐蔽的环境所引起的。一头驴之于一个墩子,就像一个人之于一座城市,都在那里挂牌划价叫卖,充斥市场。同心圆一层一层地扩展,波浪一样,说明什么?

每个朝代凡占领这座城市的人首先是在城墙上给它换个门牌号,过去是图腾,蛇,壁虎,枭一类。最后一个也自认为是最伟大的一个感伤地写道:城头变幻大王旗。意思是,城头老是变换涂满符号的旗帜,而且都以帝国的名义,会不会是最后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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