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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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覆盖,颓废的工业进度,我们鼻子底下每天都在发生。在我生活的城市,人们想方设法,覆盖一切旧痕迹。其实当事人和老百姓都知道那是在干什么:后任者必须覆盖前任的功绩,必须抹掉他的名字,他错误的或功劳不够显著的往昔,要么遗忘,要么覆盖,渗透,掺沙子。每个人只能为每个人的昨天服务,新的就是好的。改变,现在比过去更技术化,这就是真实的内容,“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臣一朝习惯,就像斯大林在俄国革命胜利初提出的摧毁沙皇的铁路,毛泽东渴望天安门前烟囱林立,幸好不切实际而被阻止了。还有,现在不同的是,你必须有个低俗正当的理由搞钱,秘密地一级对一级负责,对接,对口,分包,回扣,小团伙,小金库……细化的词语层出不穷。卡夫卡为什么要在中国长城的复杂故事中再加进巴别塔的故事呢,1或许他意识到了那种垂直关系,不仅浪费时间,无用,而且还不团结,生气,无端端的呕气。理由就是过去的错误,建设,就业,作为起点的资料,还有什么呢-眼前的实际利益,消费。在我们的城市,伟大的烹调行业在阴沟里发明了一种东西,不知道其他城市有没有,那就是“潲水油”(泔水中漂浮的一层油),2社会的残渣余孽芳香扑鼻。

你可能每天都在重复地吃它,香喷喷地吃它,跟吃消费一样。我记得我们城市迄今消费过的革命,游行,建设,运动,副刊专栏,名人琐事,包括剪刀和雏鸡,各种小吃,肺片,兔丁,串串香,还有民俗统计学统计出来的美味佳肴-这座城市几十万人口每天要吃掉30万只卤兔头,围绕地球转一圈的九尺鹅肠、鸭脖子和鸭蹼。而过时的阶级教科书告诉我们,以前只有地主婆才能吃到这玩艺,现在叫花子也能啃了,但还是有富人穷人。更新的花样是“穷人租赁”-构成讨口子集团,卖花姑娘公司。人民?许多年前,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呼喊过人民。还是许多年前,有个诗人在这里朗诵呼唤“人民”,结果,因为太激动,咯了口痰。

城市在重复的消费中步履蹒跚,它吞没五光十色的货物,陋巷里徘徊的好幻想的庸才,斗争的情绪-最复杂的又主要是嫉妒,它可能引起偷窃,越轨,派系,对自身难保的精英分子大片的砍伐。同时,也消磨城市自身,被双脚和轮子碾平的街道,交岔路口和身体磨损息息相关的拐角和院落,一个接一个销声匿迹,改变,一代有一代的事情,如雷贯耳,大概是这样的。

许多年前,我母亲带我去看的那堵负有个人记忆的墙,几乎奄奄一息,现在更是荡然无存。1940年代那场学生运动,墙上一层层地写满了标语,在我印象中,最晚可能延续到“文化大革命”,和后来的街道居委会的墙报栏。母亲当时应该算是“涂鸦大师”,因为,她是大学里的学生自治会主席,一个教育家当时称进步学生为“华西坝上的耗子”,她必须带头干这个。那时,涂鸦的实战技术远远高于现在,母亲曾对我讲述,他们是如何晚上成群结伙到街上撒传单的,在墙上贴反政府标语要靠本事,背着手也能刷浆糊,隐蔽,张贴,有很多技巧,像无所不能的千手观音。那时女性都穿旗袍,适合隐蔽各种秘密。现在没有了,不是服装问题,现在一切灵魂的秘密都置于技术的监控之下。

1.指卡夫卡小说《中国长城建造时》,《卡夫卡全集》第1卷,第380页。

2.在成都,1990年代曾有家餐厅被暴露用回收的“潲水油”炒菜的内幕,群众为之哗然,群起攻之,砸了那家饭庄,此后,尽管“潲水油”的问题被公开,但仍是城市的一大问题。

那天,1948年4月9日,她领着许多学生穿过此墙(在现在的大学路)参加了著名的“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结果血染街头。那条街叫走马街,按旧制,在南城,有普贤庵,肖氏药号,绸缎庄,汇通银行。后来我们居然有段时间就住在那边。母亲因为和代表团在与军阀省督王陵基谈判,当场就被拘捕,侥幸逃脱了街上发生的那幕。冲突发生后,有军警用刺刀刺向女生的阴部-那家伙究竟想干什么!这事印象十分深刻地出现在母亲晚年写的回忆录中。那时覆盖一个旧王朝最充分的理由就是革命,伴随它的是大量黏糊糊的标语、口号、剪报、传单、漫画(当时一幅著名的漫画就是躺在棺材中的大狐狸,有张血淋淋的嘴,旁边是些小狐狸,大概表现“狐死兔悲”的意思,指戴笠坠机身亡)、旗帜、淹死反动派的唾沫、各种进步书籍和歌曲。当时流行的是《除奸歌》,《古怪歌》:“往年古怪少呵,今年古怪多哟,板凳爬上墙,灯草打破了锅哟……”

她发展的一个外围学生,就在离那堵墙不远的小鞋摊,因擦鞋遗落了毛泽东的油印书(出自延安),结果被特务发现给逮捕,最后牺牲了,成为著名的“十二桥烈士”中的一员。这些人最后是被镪水化掉的,很惨。她也姓毛,现在那所校园竖立着她的半身石雕像。然后,就是在我们家那本1950年代封套为红梅图案的影集中,有她、母亲和另外一个女子的合影。母亲只要一打开相册翻到那页就会说:“这是英才,你们的毛娘娘。”不知道还有谁了解这个为一本书死去的准备革命者。据说,签署她死亡书的人,1949年后没有跑到台湾,还活着,就在我们城市,冠冕堂皇进了政协,居然有次还和母亲打过照面。没准,有人会说,啊,那个时代,这是胜利的代价,谁都怪不得,怪谁呢?谁错了呢?没人会想,某种意义上那是签署的第二道死亡令-对死者而言。这让母亲大惑不解,耿耿于怀,只能骂句“狗日的”。我听过很多回,只要一提起这件事。大众哲学,唯物主义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母亲却很长时间沉迷于此,作了大量笔记,此刻就躺在我的抽屉里。

我们怎样培养了自己的无耻之徒啊!在我们穿越的记忆中,究竟什么欲盖弥彰,模糊了这条界线,把我们相依为命热心写满符号的那堵墙变得微不足道,任其轰然倒塌?

这牵涉到历史学、法律、道德的一致性问题-先天的不洁,先天的满嘴胡言。像许多俄罗斯作家在大革命前后意识到的,整个社会道德感全没了,而且,是突然一点也没有的。革命的观念在东方也消失了,不啻西方(罗兰·巴特:革命的观念在西方已经死亡),1只剩下左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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