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富送给未婚妻龙金玉的矿石收音机,是那时代流行的一种自制收音机,原理十分简单。虽然她父母同意婚事,但他也想确定她的意思。他不知道,如果她不愿意的话,那还应不应该娶她。矿石收音机没有增幅器,输出功率低,只能用耳机收听。他们一人戴一颗耳筒,在调频钮上选台,但龙金玉却略过电台的部分,一味听着那些空置频域的杂音。董富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只是在旁侧留意着她圆白的脸颊,和细滑的耳壳。他希望她会喜欢这玩意。这是他唯一可以判断的讯息。除了这东西,他想不到别的逗女孩子的方式。正直人董富三十岁,却完全不懂男女间的事情。他只懂机器制造和操作。龙金玉倾听着电波的起伏,记起了多年前她在老家第一次听到的空中声音,记起那个痛苦的晚上,和声音给她的安慰。她笑了,说:就是这种声音!我听见过!是这种声音!董富就摘下自己的一边耳筒,给龙金玉戴在另一只耳朵上,像人家给爱人戴上定情钻戒。他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龙金玉听耳机的样子,没有说话,但又好像已经倾吐千言万语。
那是我所知的关于收音机最优美的片段。收音机的故事就在这里打住。往后的,只是故事的后记。在漫长而零碎的后记里,收音机变回一种平平无奇的事物。原理的奥妙,设计的工巧,功能的神奇,很快就会被习惯掩盖,被更新颖的发明取代,而终至被遗忘。人的好奇是何其短暂,对事物的感应是何其薄弱。也许这就是制造物黯然的命运。我们的文学赞叹自然之美,歌颂人类高尚的情操,但文学家对科技的瑰丽却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对于董富来说,电波与夕阳等价。可是,随着龙金玉在战争中的早逝,曾经活泼的电波也日渐衰减。收音机逐渐变成了背景音。
正直人董富在V城定居下来,那是和平后的事情。那时候丽的呼声有线广播开台,以廉宜的收费每天向无数家庭放送赚人热泪的社会言情天空小说,但董富却从来没有在家里安装过那种会发声的小木盒。这可能因为,那根本不是收音机而只不过是扬声器,小木盒没有调频,只可以收听丽的呼声的节目。又或者,董富对广播剧里那些滥情的世界没有兴趣。董富继续用他自己改装的旧款灯胆机收听内容比较单调的政府电台节目。儿子董铣自言没有继承父亲无线电方面的才能。虽然董铣年轻时也试过自行装组比矿石收音机接收力更佳的超外差灯胆机,但因为改学机械工程,无暇再钻研无线电,到后来半导体、芯片和合成电路等新科技突飞猛进,也就更加不甚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