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初夏,日照变长,天空还是一片金黄色。我和练仙一起主持这个节目已经半年,我记得最初的时候,从电台出来总是一片昏暗,刮着刺骨的冬风。而且那时总是坐小巴下山。后来不知是谁先提议,就开始走路,那可以在分别之前多谈一点时间。但我们还是没有试过一起吃饭。来到地铁站,练仙迟疑了一下,问我是不是回家。我没察觉这问题的暗示,如常地说是。她突然说想回去电台剪带,叫我先走。我们虽然也是兼任主持,但她还负责剪接的工作。我于是以依然迟钝的心思和她挥手告别。
我照常回家,吃了晚饭,回到狭小的书房。想到练仙还留在电台,就扭开了收音机。这举动完全不合逻辑。收音机和电台的剪接房间当然不是相通的,但收音机正在播放我和练仙上次预录的节目,也就是那个关于某诗集的节目。我和她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交替传出,她的声线比较熟悉,我的声线反而更觉陌生,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和她对话着。然后,在节目中段,我听到了那首插播歌。那段多年前我曾经在收音机上找不到的,无法听取的话语,现在,每一个音也清晰地,忠实地,得到调解。我走到街上,截了辆的士,到电台去。当我走到剪接房门口,通道上的扬声器正在播放我们在节目里的最后几句结语。晚上九点半,剪接室里只有练仙一个,电台大楼变成了一个只闻声音不见人影的空间。我站在门旁,没有叫她,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她用手在剪接机的转盘上旋动录音带,寻找准确的剪接位。她把录音盘来回推了一次又一次,扬声器里发出或有或无或强或弱的声波,推得快的时候音调尖高,像卡通人物,慢的时候音调低沉,像深海怪兽。在无法听解的变调当中,我和她的声音再没有分别,融合为同一的起伏波动。
栩栩,那就是我想说的一种语言以外的感通。所以,如果你无法理解我反复多变的说话,那就算你是把它作为一种音调去听取,作为一种节奏去感受,我想,也许也不会错失任何重要的讯息。我们不明白的东西,终会明白,不过那不能单靠智力的破解,而必须通过想象的调整。所以,也许你会感到疑惑,究竟那个在潮湿而寒冷的冬夜独自在狭小的老家房间里倾听收音机杂音的三十岁的我,是那个一直无法从失去如真的孤寂感里解脱出来的我,也因此必须在想象的文字工场里创造出你,一个叫做栩栩的人物,来替代如真的我;还是在电台剪接室门口看着练仙的背影,听着自己和练仙融和的变音,并因而和练仙产生了生命的契合的我;又还是迟些还要告诉你的,那个被哑瓷的光年诗照亮了扭曲人内心的阴暗面,但却因此和她共同度过互相消磨的一生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