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富第二天就回来,只弄了金鸡纳霜。葬了龙金玉之后,董富就和儿子董铣说:我们去粉岭。
栩栩,关于龙金玉的故事,我没法说得更详细。也许我原本所知更少,也许我根本一无所知。董富甚么也没有说,董铣记忆尚浅,而我,就只有想象。我心里只萦绕着一个奇怪的事实,那就是,龙金玉虽然是我阿嫲,是我爸爸的母亲,但她比我还年轻。如果我能够见到十七岁的龙金玉,那她一定和十七岁的你没有分别。就算是去世时的龙金玉,也不过和我第四次遇上的练仙一样,二十四岁。我不能想象一个老去的龙金玉,事实上老去的龙金玉也不曾存在。那么,龙金玉永远年轻,在我想象里,在爸爸董铣的记忆里,在阿爷董富的心目中。当然,也在她哥哥龙良玉的心目中。
董富想到的是告诉龙良玉。往殖民地V城是漫长的旅程。董富和电报局长请辞,带了两个儿子,手提电报收发机,和龙金玉的贝壳化石,南下到广州弯,从那里坐船到V城。董富没有在市区停留,一到达就坐火车到新界北区粉岭。他记得七年前走过的路,路边一样的水稻田,那一样的林荫隧道,一样的水塘,一样的群山,一样的盘地,和一样的龙村。那都是董富和妻子龙金玉曾经一起看过的景物。但却奇怪地没有金黄色的蜻蜓,和电波似的蝉鸣。那是缺少了些甚么的夏天。董富见了龙良玉,简单交代了事情,就嘱咐儿子们坐好,自己一个人往村后山岗上的树林走去,一去就是大半天。龙良玉蹲下来,抚着两个小孩的脑袋,眼睛眯作一线,彷佛想在他们脸上辨别出妹妹的模样,但突然又别脸望向远方,喉头发出像田鸡般的咽音。
然后董富就在沙头角租了个小房子和儿子住下。那是从粉岭再往东一点的殖民地边境,也即是很多年后我和一个叫做练仙的女孩子共同度过一个看海的夏天的地方。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在沙头角市华界那边设有无线电台。董富拿着局长的介绍信在电台找到工作,日间到华界上班,晚上回到英界那边的家。但住了不多久,就传来日本人将要进攻V城的消息。董富于是又带儿子离开沙头角南下。那时侄女董珍珠刚嫁到V城不久,住在九龙半岛,董富便到那里暂住。那条街叫做塘尾道,位于旺角和大角咀之间,那时候还是山边,环境颇为荒芜。他当时一定不知道,自己将会在这条街上终老。董珍珠的丈夫是做藤器的,塘尾道的房子也是工场所在,门外空地和天井堆满藤条和竹管。后来日本兵来搜花姑娘的时候,家里的女眷就躲到藤竹物料后面暂避。那还未曾是董富流离生活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