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机油和金属的组合却令何亚芝有刹那的晕眩。董铣居然记得她喜欢的一首歌曲。那是她在教堂歌咏团常常唱的〈奇妙救恩〉,英文原曲叫做〈Amazing Grace〉,调子简单而优美,至少不是那种声韵乱填唱词走调令人忍不住发笑的中文圣咏。话说回去,和平后天主教会在V城做了很多慈善工作,派奶粉、开医院、办学校、照顾孩童耆老,很多人也因为物质的救赎而顺带接受精神的救赎,领洗信教。何亚芝小学五年级就跟妈妈一起领洗,中学开始参加圣母孝女会,每个礼拜日早上也会在圣德肋撒堂消磨,唱歌咏团,卖公教报,或者帮神父打点杂务。这不失为一种适合年青男女的健康社交活动。那次她望完弥撒出来,看见董铣一副犹如没买票就溜进戏院看电影的样子,以低头斜视的角度缩在教堂最后排的座位上,当场吓了一跳。那时候他们还未正式拍拖,只是因为两家人租住同一栋房子的前后屋而相识。何亚芝和董铣说过自己信教的事,又说他有空也可以来看看。想不到他真的来了。她于是就和董铣到圣堂旁边的明爱中心饭堂喝茶,说不到几句,大家找不到话题,何亚芝就把玩着杯子里的茶匙,哼起刚才在弥撒中唱的〈奇妙救恩〉。然后她突然问董铣:你信唔信有天主?你信唔信神创造人?董铣不知道,他没有想过这种形而上的问题。《万物原理图鉴》中不包含动植物的制造方法,虽然曾为少年董铣带来困惑,但他没有因此产生从宗教里寻找答案的渴求。何亚芝以后也没有再问过董铣那个问题,董铣也从没有对这个问题表达过意见。这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奇妙的空白区。他们不是不敢触碰这个空白,也不是不愿意,而是觉得没有必要。董铣最终也没有领洗,但也没有对信仰表示反对。虽然他们老年时常常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争吵,但始终没有在人生的终极问题上出现嫌隙。也许,这是由于老一代人现实主义式的不闻不问,或者只是由于习以为常的疏忽,但也不能排除,当中蕴含了宽容的真正意义。无论如何,青年董铣记住了何亚芝哼的那首歌,后来再去弥撒听了几遍,就开始在脑袋里打造他的八音盒。正直人董铣二十五岁,每天只是和工场里的车床为伴,从未有过喜欢的女孩,也从未想过恋爱的事情。父亲董富也不担心,因为他自己到了三十岁才遇到龙金玉。这种事情有一天总会自动到来的。就在这个礼拜天,何亚芝哼了那首歌,董铣那一直像压得牢牢的金属糖罐子盖的心,在杠杆原理的作用下,给匙子轻轻一撬就弹开了。
董铣和何亚芝的恋爱以至于婚姻,就像牛顿的第一定律一样,在开始的时候施力加速,往后就落入惯性运动里,以不变的速率前进。董铣只受这一次的初始推动,就维持至终,再没有任何外力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