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多年之后,照一般老夫老妻的定律,在何亚芝的眼中,正直人董铣的惯性就由不二的忠诚,变成了呆板和缺乏变通。人生变成了单调的机械规律,周而复始的齿轮转动,沉闷的马达噪音,粗钝的组件磨擦,缺乏幻想的机油气味。生活的机器并不是差利式的妙趣滑稽。婚后的何亚芝有时会想起少女时代的诸般梦想,和毕业后出来工作的各种抱负,例如继续进修当上高级秘书,或者成为教师。她以前一定没有想过,会嫁给一个技工,新婚后连正正经经的房子也没有,要住在董富记工场里车床后面的一个小房间,嗅着铁锈和电油的气味入睡。那时候董富记刚刚搬到塘尾道。何亚芝辞掉在西药公司干得不错的文职,结束在中环的教人艳羡的白领丽人生活。小房间狭窄得放不下市面买到的双人床,所以董铣就自己用木材裁做了一张刚合尺寸的。房间又没有窗,昼夜不分,时间彷佛比二十四小时还要长。有时董铣晚上自己一个人赶工,何亚芝躺在床上,在漆黑中听着隔墙后面车床机件的声音,总是梦见森林里的甚么怪兽。怪兽有时低沉地呼吸,有时突然发出尖猛的吼叫,像爪与牙在刮击和啮咬。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之间,她的整个身体隐隐颤动,颈背的汗水渗出电油味。她又多次梦到自己躺在车床上,切削刀就在她的发端擦过。
有一次何亚芝半夜醒来,爬过董铣疲累沉睡的身体,趿了拖鞋走出去喝水。走了几步,右脚的拖鞋甩脱,脚底踩在散布着微细金属细粒的石地上。她本能地把脚一缩,差点摔倒。工场内除了透进毫无作为的微光的铁闸缝,甚么也看不见。电灯开关在另一边,但她不想赤脚走过去。她扶着门旁的车床,在黑暗中伸出脚尖,在地上瞎摸索。一不小心,把地上放零件的金属饼盒踢个正着,幸好没踢翻。何亚芝揉了揉脚趾,站不稳,扶着车床的手就滑了一下。她急忙一抓,手指就按在车床开关上面。她的手心突然感到震动,空气中卷起了运转的隐形劲力。她缩手躲闪在一旁,本能地瞪着眼睛,想看清楚这头神秘的兽,但她没法辨别它的脸容。它只是不断地哼着沉浊的喘息,既不攻击,也不歇止。她听着那旋转的气流,但这不是八音盒清脆美妙的乐韵,而是重复单调的独语。何亚芝不明白独语的含义,但她并没有制止它。她小心翼翼地趋前,轻轻按着那抖索的物体,冰冷的外壳慢慢印下手形的温暖。它的颤动是友善的,甚至有一点点羞涩。在那个瞬间,她听见周围也发出机件的合唱,除了车床,还有钻床、铣床和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