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三盏台灯的确流露着显着的手工制作痕迹,而且带有重工业的厚实感,好像拿了坦克的炮管来做烟斗,或者拿帆船的布帐来做裙子一样,但它们独一无二,是心思与生活累积的产物。艺术与美感可以是抽象的普遍准则,但有一种艺术,有一种美感,来自生活中的精诚实践。那是用人生作为物料,用耐心作为马达,用意志作为刀具的艺术创作。在正直人董铣的儿女们眼中,光线柔淡造型简朴的台灯,发放着自学不懈者的智慧,精研巧制者的技艺,和自食其力者的美德。三盏外貌普通的台灯,就是董铣最后的「作品」。董铣不是魔术师,他不能做出神奇的机械人偶,但如果我们看得够仔细,如果我们的心思回复孩童的好奇,切削一颗螺丝本身就是魔术。
在董富记结束之前,我去拍了些照片,我所能贡献的就只是拍拍照这种无用的事情。当我冒充将要发表一辑社会沧桑录的摄影大师,在工场里寻找岁月的痕迹或者刻意堆砌趣妙的构图,我发现自己原来从来没有真正用心地观察过这个爸爸耗度了人生大半的地方。那些剥落的墙灰和墙上史前遗迹似的涂字,古代地质层似的凹陷石地面,像爬满寄生菌类的热带植物的尘封天花板吊扇,为切合特别工序而不断改装、演化和适应的工具机。工场里的一事一物,在漫长的年月里渐渐融为一体,披上了相似的颜色,磨蚀成相似的质地,渗透着相似的气味。爸爸董铣置身其中,也像变异出和环境混和的形态的昆虫一样,慢慢地消融进背景里。我从照相机观景器望着站在上海车床旁边和董富记作最后留影的爸爸,突然有一刻看不见他。就只是那么一刹的隐身。我眯了眯眼睛,想起阿爷董富。我忽然意识到,爸爸董铣已经不是那个沉醉于《万物原理图鉴》的孩子,不是那个幻想创造「母亲」机械人偶的少年,不是那个用糖罐子改装成八音盒送给何亚芝的二十五岁初恋男子,不是那个自制棉花糖机让孩子们钓取甜美云团的父亲,而是和阿爷董富一样逐渐从亲人的记忆,从冷漠的世界隐褪的形象。我赶紧按下快门,唯恐来不及把这形象收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