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后,我再去塘尾道董富记看看爸爸收拾的情况。原本狭窄拥挤的铺子突然变得空阔,像冰河时期曾经住过原始人的山洞,留下了洞壁上的掌印,使用工具的痕迹,十万年前的湿冷空气,和人去楼空的时光回音。爸爸像大提琴演奏家一样叉开腿,坐在空铺子中央的木椅子上,拍打着残留下来的最后一本旧账簿的灰尘。灰尘扬起,彷佛是从账簿的纸页间冒出来的,在空中凝聚的粉状幽灵,瞬间成形,瞬间又消逝。所有机器和工具也卖掉了。爸爸说:部车床卖了五百蚊,当烂铁卖,其实真系部好车床,和平后大陆车床质素最好,尤其是上海的重工业,买的时候要成一万二千蚊,但系同样价钱绝对买唔到同样质素的外国车床。他一边说,一边向空荡荡的墙壁比画着,好像车床还在那里一样,又好像在谈论着逝世的亲人。账簿突然从爸爸大腿上滑下,他连忙在半空中把它抓住,里面掉出一张东西,比枯叶更无声地飘落地上。我把它捡起来,那是张旧信笺,是阿爷董富的手迹,上面写着四个数字成一组的电码。尘雾幽灵在不知不觉间把我包围。
栩栩,那就是你亲眼见过的董富记的故事。你应该记得那车床,和车床跟你的渊源。车床切削了螺丝,正如我在琢磨文字,逐渐向你呈现出我内心的形象,在我的书桌前,在我的纸张上,在文字工场的制作里,在笼罩着我的回忆的四十瓦特台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