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卡雷的世界是紧迫的,虽然它还具有其日常生活的假象--特工们的专业技术更像是稍嫌怪异的(强迫症式或者躁狂症式)日常举止:诱使小学生帮忙窥测周围异动;出门前要在门口做点记号,以防有人潜入屋内;盗取文件之后用普通档案填充空当的小伎俩--热门电视剧《潜伏》的编剧也许从中受到过一些启发。在这里出没的是一群老派的冒险家,他们喝着廉价葡萄酒,住在破旧的旅店,穿着袖口磨损的外套,在伦敦阴沉的下雨天里湿淋淋地抱怨。但日常的世界并不像他的故事那样环环相扣,在日常的世界里,如果你感到危险迫近,可以转身走开。而勒卡雷的人物却被禁锢在这间谍世界的逼仄时空里,进得去出不来。生活在那个阴险紧张的世界里,你遭遇到的所有看似日常的事物,都必须牢牢藏在记忆里,分类归档,随时能够从头脑的某个角落里把它提取出来,加以比较。
读者在此受到某种智力上的诱惑。在这个险象环生之地,任何一个轻微不起眼的角色所说出的每一句话、所做出的每一个表情都是至关重要的。置身其中者如果忽略其含义,可能遭致杀身之祸,置身其外的读者也必须将这些细微末节视作因果链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以免误入歧途。在勒卡雷的间谍世界里,从来没有纯属偶然的事件,所有的“闲笔”都是提早埋伏的暗藏机关,它们散布在叙述的每一个角落。勒卡雷把“情节伏笔”这种传统的小说技巧玩弄到一种几乎算是“癖好”的地步,或者说他以挑战读者的注意力和记忆力为乐。他在叙述中突然插入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形容词,这个形容词提醒(它轻描淡写得几乎算不上是个提醒)读者注意某个先前的情节插曲。勒卡雷的小说也许是应该用“cult”的方式来阅读的,艾柯在他的《悠游小说林》第六节中解释《卡萨布兰卡》为何被“cult”时,把作品的“碎片化”假定为“cult”的要素,作品因此必须被它的“入迷者”不断阅读、分析回味、反刍咀嚼每一句每一词,每一块碎片。
间谍机构之间互设圈套,复杂多重的情节被这样的层层伏笔拆成碎片,散落在小说中人的观察、推测和判断之中。勒卡雷的间谍们总是在评估局势,评估自己和他人(同事或敌人)的关系,这倒给作者带来一种视角上的优越位置:叙述事件借由一双旁观的、片面的、一知半解的眼耳,一个不太重要的当事人,一个局外人,甚至是一个尚未明白世事的稚童。他们的听闻与真相隔开十万八千里,他们对事件的看法受到立场、地位和认知能力的局限,他们的心理活动还常常受环境的偶然因素影响,正确的判断总是被凌乱的潜意识活动打乱,他们的述说缺乏重点,耽于琐碎的细节,典型的“勒卡雷式错觉”在于: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细节往往在别处得到证实,从而变成至关重要的环节。
作者让故事情节在不同人物的视角之间转移推进,造成一种“移步换景”的效果--叙述视角一旦转换,读者不得不向后回顾,重审态势。这不是在玩弄接力叙事技巧,也不是“罗生门”式地只设谜面不揭谜底,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不断故布疑阵,层层制造心理-语言错觉,用叙述的圈套来掩盖读者亟待识破的谜底。比照写“间谍”的小说,勒卡雷的故事更是“间谍”写的小说--以资深间谍那种缜密多虑、动辄回头、步步为营的紧张思考方式来写的。勒卡雷用繁复的“叙述诡计”来叙述诡计。
《伦敦口译员》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习惯于“勒卡雷式错觉”的读者难得地发现,我们只用十个小时就揭开这又一次国际化骗局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