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楣:
今天是秋分。
时令真是奇妙,前几天还觉得暑热逼人,可是,从昨天开始,那凉爽的空气就从四面八方的树梢间施施然降下,果然,中秋都快到了,今年我们会在家里过,你呢?
想给你写这封信已经很久了,因为,有些事情不舍得用电话来说。在这封信里,我想告诉你的是有关去年中秋的一些细节。
去年(2003),和S与M两位朋友从台湾奔赴我母亲的家乡。中秋夜,正好在山林之间,当地的朋友开了一辆车要带我们去山顶高处赏月。
我们的车子在山林间穿行了好一阵子,那夜的月光,果真是异乎寻常的清澈与明亮,好像把整座山林的树影都清清楚楚地刻印在地面上了。
就在我们眼前,在山路上,那枝桠的光影横斜,铺在路面上,黑白分明,清晰一如白昼。不过,在稍远的林木深处,反差逐渐变弱,有一些轻微的雾气,正以均匀的细点,点出若隐若现的层次,景物迷离,逐渐淡出。
在我身后一直静默着的S忽然惊呼:
“老师,这不就是你画的那些素描吗?”
果真是如此!
怪不得刚才一直觉得有些眼熟,好像那些光影缓缓变幻之处似曾相识。原来,眼前迂迴的山路,在月光下,就像是一幅又一幅我曾经放进诗集里的插图。
其楣,有可能吗?我在那一刻所面对的,竟然是多年之前,在长夜的灯下,曾经一笔一笔细细描绘出来的梦中山林!
这样的相遇,已经够令人惊诧了,而年少时所写的诗句,也有可能是一则预言吗?
1959年的春天,年少的我曾经写下:
——回去了穿过那松林
林中有模糊的鹿影
有这种可能吗?其楣,十几岁时在我的心中偶然茁生的意象,在这一个月圆的夜里,在北方的大地上,竟然成真?
而我是真的回来了,回到先祖的故土。
就在那一刻,当我们的车子穿行在北方的山林之间时,有鹿就睡卧在山路旁。
是的,其楣,有鹿就静静睡卧在山路旁,听闻到车声才从容站起,就在我们眼前优雅地一转身,缓缓走入林中。那在顶上高高耸立的分岔的鹿角,那细柔的脖颈,那圆润厚实的身躯,是多么美丽的身影啊!
在那一刻,车中的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想大声呼叫赞叹,却又都不敢发出声音来,只怕稍一动作,就会惊扰了眼前的一切。
是的,良夜如此美好,任何的闯入者都会自觉不安而必须噤声慢行。因为,仔细望进去,在林间,还有些模糊的鹿影,这里那里,或坐或立,姿态虽然各异,面孔却都是朝着我们这个方向,从暗处向我们张望,一时之间不能决定究竟要不要逃离,于是,在这极为短促的瞬间,反而都静止不动。
灰色的轻雾像一层层细密均匀的纱幕,在林木深处将远远近近的树干分隔成深深浅浅的层次,而在这些迷濛的背景之前,再用稍重的深灰和青蓝,叠印上一丛又一丛宛如杈生的枝桠般的鹿角,鹿角之下,是更深暗些的头与脖颈,连接着极暗沉的与剪影相似的身躯,在微呈锈红的灌木丛间,或坐或立,端然不动。
这是任何画笔都难以呈现的绝美啊!
其楣,我亲爱的朋友,在绝美的当下,我们是不是都一样?纵使狂喜也难掩那胸怀中隐隐的疼痛?
其楣,多希望那天夜里你也能在我身旁。你是知道我的,知道我许许多多的弱点与痛处。你也知道那一块北方的大地,你与我的足迹曾经踏查过多么广阔的草原、森林、漠野与戈壁。
你应该也会同意,我在那一个月夜里所见到的绝美画面,几千年来,在北方的土地上,一定也有许多人亲眼见过,并且和我有着相同的强烈的感受。
只因为,绝美的事物总会使人一见倾心,并且,在狂喜中又感受到此生将难以相忘的惆怅和痛楚。
果然,在流动的时光中,我们会一再地证实那品质的无可替代。于是,到了最后,那念念不忘的美好,终于沁入肌肤,渗进血脉,乃至于成为整个族群生命中永不消失的渴慕了。
创作的欲望也由此生成。
其楣,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在北方,在整个阿尔泰语系文化所衍生出来的艺术品里,会不断出现鹿的身影的原因了。
你看!从东到西,从蒙古高原到黑海北岸,在这片广大的空间里,在几万几千年的时光之中,有多少多少爱慕的心灵,渴望能够在他们的作品里呈现出这绝美的身影!
从不可移动的巨大岩画到随身佩戴的细小饰牌,从玉石、青铜、金、银、珊瑚、松石、桦木、皮革到柔软的缂丝,在如此多样的材质间,总会不时出现一位工匠或者艺术家,用他那一颗热切的心,向这世界描摹出林间的鹿影,还有那些岔生的如杈桠般分歧的高高耸立的鹿角。
其楣,我想你应该也同意,这一切一切的起源,想必也是来自如我那夜在山林间的一场相遇吧。
在月光那样清澈明亮的故土之上,我与我的本我和初我相遇,于是明白了,那些一直都叠印在我生命里的梦想与意象的由来。
今天晚上,在给你写这封信的同时,其楣,我想我也领会了那两个最早最早的名字的意义。想必是因为我的族人都认定,那“勇猛、智慧、团结”和“美丽、优雅、从容”都是绝对无法替代的美好品质了吧。
因此,在我们蒙古的史书上,追溯成吉思可汗先世之时,就特别注记下:那最初最初的男子名叫苍狼,而那最初最初的女子,名叫美鹿。
我深深地相信,这就是一个族群内心永世的渴慕。
其楣,你同意吗?
夜已深了,祝你一切平安。
慕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