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平坦的河岸上,在这些因着四季而变换着颜色和面貌的行道树下,父亲和我并肩同行,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即使那天我拍的只是无人的风景,但是,在那一刻,父亲还在我的身边,还在人世。因此,这些风景所代表的意义,对此刻的我而言,似乎有了一种全新的绝对的价值——这是当时还有我父亲在其中的那个世界所留下来的最后的影像。
一个半月之后,父亲就永远离开了。
可是,这些话别人要听吗?即使他愿意,我又能够很清楚地说出来吗?
我想,这应该就是我在那极为短暂的一刻里忽然踌躇难言的原因了罢。
然而,还有更多的难以明言的什么,是在我开着车一个人慢慢往回走时,在黑暗的山路上忽然逼到眼前来的。
在黑暗的山路上,我流着泪问自己,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意父亲的离去?
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
答案应该不是否定的。因为我心里的疼痛、我对他的想念,还有那在人前强忍着的悲伤和泪水,应该都不是虚假的。
可是,为什么在那个秋天,我还会为莱茵河边的秋色动心?还会去为那些有雾的河面和铺着落叶的小径一再取景?
当然,我可以说,因为父亲身体一向非常健壮,因此即使是在那个秋天忽然明显地衰弱下来,我也毫无警戒之心,以为日子还会继续这样过下去?
或者就算是心里隐约有点明白了,但是就是不想去面对?
还是说,要到了父亲真的不在了的时候,才会明白我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地爱过他?
我流着泪问自己,父亲已经走了,这些不断纠缠着的疑问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车子右弯进一条狭窄的上坡路,还有一公里就到家了,在不远处暗黑的山影之上,一轮初升的明月就在我的正前方。
还是说,要到了父亲真的不在了的时候,才有可能在回溯的泪水里,用各种或者真实或者缥缈的线索,去试着全心全意地爱他和了解他?
也许,这父与女的关系,在对父亲的了解中,反而成了一种“蒙蔽”?
即使是从一九八九年的夏天之后,在莱茵河边,我们父女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次的深谈,然而父亲依旧是针对我的需要所设定的角色——女儿如今想要知道自己的原乡了,于是她的父亲详尽地作答。
到了蒙古高原之后,这几年间,我曾经访问过几位老人。有的访问已经写成文字发表了,像是(丹僧叔叔)、(歌王哈札布),有些还是草稿。但是我自认已经把握到重点,可以在几千或者一万多字里,写出他们颠沛流离的一生。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应该也对自己的父亲做一番更深入的了解。
我所有的资料,都是片段的,零乱的,只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是生活里那样熟悉因而似乎已经固定了的形象。
直到在追悼仪式中,父亲的同事,波昂大学中亚研究所的韦尔斯教授()站到讲台上,面对大家开始追述父亲一生的事迹之时,我才忽然明白,我一直都在用一个女儿的眼光来观看生活里的父亲,那范围是何等的狭窄。
韦尔斯教授的讲词中有一段话,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对我们而言,拉席?敦多克先生这一生所经过的是多么漫长而曲折的道路。他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走来,在此为我们讲述那古老而丰美的蒙古文化,让许多人从此热爱蒙古……
我的父亲,确是历经了流离伤乱。
尤其在前半生,为了争取内蒙古自治所遭遇的种种艰险,那条漫漫长路,充满了我所不能想像的坎坷和灾劫,甚至包括自己兄长的被刺身亡;然而,这么多年来,他却也始终没有失去那乐观到近乎天真的本质,有的时候,我们做子女的,甚至在生活里为此而怨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