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人徐继畲的《 瀛怀志略 》,乃《 海国图志 》的姊妹篇。此书根据所收集到的海外出版的地图和书籍,也给清代被窒息的社会吹进一股新鲜活泼的新风。书中说到欧罗巴诸国,关有税而田无赋,航海贸迁,不辞险远。四海之内,遍设港口码头,既是当地人都善于操舟的缘故,也是因为国家大计全在于此,"不得不尽心尽力而为之也"。这是公开对欧洲国家进行海洋贸易的赞颂,也是对明、清两朝严厉禁海的公开批评。书中还特别介绍了伦敦的"公会所",实际就是英国早期的议会,其中提到的"爵房"和"乡绅房",也就是上议院和下议院。并具体描述凡国有大事,国王告诉首相,首相告诉"爵房",由其聚众公议,参照条例,决定可行不可行,再转告"乡绅房",必乡绅大众允诺后再施行,"否则寝其事忽论"。这已经涉及到了社会制度层面的议题,虽然有些模糊,还算得其要旨。在那样一个封闭的年代,应是难能可贵了。
然而,英国人的隆隆炮声并没有真正震醒沉睡的中国,魏源、徐继畲等人的黄钟大吕也难以振聋发聩。清政府庞大的官僚集团只在鸦片战争期间惶恐了那么一阵子,时过境迁,一切又故态复萌,继续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道光皇帝此时只是稍稍觉得英吉利人言而无信,说话不算话,双方签订的条约明明规定是"五口通商",而"红毛英吉利"的两艘三桅船竟擅自驶入山东荣成、文登、福山等处海岸停泊,还指使花钱雇来的奸民登岸散发传单,欲与本地商民开展贸易,据当地官员禀报,"有越界私贩鸦片之嫌"。他派人去山东办交涉,两艘三桅洋船已向东南大洋驶去,瞭望无踪,也就作罢。还有英吉利人从印度进入西藏,要求在帕米尔高原"定界通商",染指我西藏的金矿和盐矿。道光爷接到来自西藏的奏报,命琦善前往体察,"就近酌办"。琦善强调西藏雪域高寒之地,需等来年"四月青草方生之时"上路,一直赖在京师不肯动身,道光皇帝也听之任之。
满朝文武大臣在鸦片战争的枪炮声中,曾以为英国人打进来如同明朝倭寇登陆,必定到处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大官小吏在劫难逃,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有的还搂着姨太太和金银匣子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后来看到这些高鼻子洋人忙来忙去大多是赔款、通商、开埠之类,于他们个人生命财产并无大碍,立刻松了一口气。有些达官贵人还渐渐品出英国人运来的洋烟色香味都强过国产土烟,洋人带来的鼻烟壶也让他们有了那么一点儿当绅士的感觉,在八大胡同露面的洋妞更让他们觉得开了"洋荤",而洋人骑在国家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事,也就视而不见,或见惯不惊。什么这个条约那个条约,掏的都是国库的银子,于他们个人毫发无损,"干卿何事"。因此,《 海国图志 》和《 瀛怀志略 》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庸人自扰,吃饱了撑的,谁都懒得搭理。更有一些顽固派指责魏源提倡学习西方长技,扰乱"祖宗成法",乃"名教罪人,士林败类"。
魏源的朋友龚自珍,也是个睁眼看世界的先驱。他曾积极支持林则徐赴广东查禁鸦片,也曾提醒这位好友不妨学习夷人长技做好抗击英国坚船利炮的准备。魏源《 海国图志 》的刻本刚一问世,他就到处奔走呼号,向大小衙门和社会各界鼓吹,只差请歌星、舞星之类打广告了。可惜,那时的朝野上下谁都没有觉出中国有啥改变的必要,一石砸天天不应,泥牛入海无消息。中国拒绝来自大洋彼岸的滚滚浪涛,将神州大地阻隔成一潭死水,不是扔进几块石头就能激起波澜的。龚自珍摇头感慨"世人皆睡我独醒",浅吟低唱"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可叹的是,龚自珍这么一位爱国志士,养了一个儿子龚橙,后来竟成了主动引导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败类。龚橙在中国人讲究的"五伦"中,宣称除了沉鱼落雁的小老婆,别的通通不疼不爱,故自号"半伦"。龚半伦虽有家学渊源,却生性狂傲、性喜空谈,世称狂士。他流落上海,放荡不羁,挥霍狎妓,在走投无路之际投靠了英国公使威托玛,从此吃喝嫖赌抽鸦片皆不犯愁,因而感激涕零,像狗一般忠诚于英国主子,叫他咬谁便咬谁。据《 清朝野史大观 》及《 圆明园残毁考 》记载,1860年英法联军侵入中国,龚半伦随英舰北上来到北京,将辫发盘到头顶,戴着洋人的贝雷帽,穿着洋人的白色西装,出入洋兵营盘,尽心尽力替英法联军卖命。他见英国人和法国人喜欢上了皇宫收藏的宝物,便引导英法联军进了圆明园,据说还抢先一步单骑突进,帮着英法主子掠取从乾隆爷开始积累在那里的珍宝重器。然后,英法强盗便点燃了那把震惊中外的大火。龚半伦,一个畸形社会的怪胎,让国人扼腕,也值得国人深思。妄自尊大与奴颜婢膝,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还有值得国人深思的,《 海国图志 》"墙内开花墙外香"。魏源这部书1854年翻译成日文,在该国竟如石破天惊,很快掀起一股《 海国图志 》热,呈现出朝野上下争相购读的场面。日本人还密切联系本国实际,学以致用,对改变该国命运的明治维新产生了重要影响。有个叫鹫津毅堂的日本人,为寻求"防英夷之术"曾四处奔走,读了魏源的著作感慨道:"海防之策莫善于是篇。"日本历史学家井上清在《 日本史 》中描述道:"横井下楠的思想起了革命,倾向开国主义,其契机是读了中国的《 海国图志 》。"梁启超也在《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中说:“《 海国图志 》对日本‘明治维新’起了巨大影响,认为它是‘不龟手之药’。”
英国人的坚船利炮在大清国打开了缺口,被警醒的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魏源等人在北京发出"开国主义"的呼号,得到呼应的不是自己的父母之邦,而是隔山隔水的东邻。中国长达数百年的禁海,把人的脑子都禁出毛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