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长,我自己有鞋……”
他分开指头量了一下我的脚,去柜边选了一双大胶鞋,往我脚上一套。捏捏鞋尖,看来还合适。他点了点头。
“场长,我真的不要……”
“穿!”
他满意地看看鞋,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子弹呀私章呀什么的,从中挑出两张钞票,在柜台前算是付了鞋钱。
像没发生任何事,他丢下我就走了,在庙门口同几个熟人打了打招呼,背着双手,迈开八字步,朝小码头走去。
十一
场长是不准谈恋爱的。他说过,现在是创业期间,三年内谁都不准搞对象,要是哪个把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带进来,他就要不客气地打流氓。每次看电影,他命令男女分开坐,还叫民兵四处搜查,看有成双作对的地下活动分子没有。在场长面前,我们男的就是和尚,女的就是修女,谈笑一下都有犯罪感。有次,一位女知青在床头贴了一张《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照,场长一见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句:“无聊!”
气得那位朱丽叶哭了一场。
场长偏偏是小雨的父亲。据我所知,小雨老家在苏北,父母是进步教师,被反动派杀害。场长收养了她,解放后把她从老家带到城里读书。听说她考进了某农学院,场长不以为然,说在城里学什么农业,还不如跟我到农场去学,这就把她带到了茅草地。她是场长最重要的家庭温暖,常常在晚饭之后,不但帮助两个弟弟洗澡和做作业,还要给父亲捶捶背,或者陪他下一盘象棋,给他读一段关云长什么的。
我对他们的家事了解得越来越多,心头也越来越沉重。这样一个家庭同我有什么关系吗?会不会发生什么关系?入夜,巨大的圆月冒出茅草地,一片宁静随着银雾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隐隐约约的甘溪像一抹水银,发出蓝宝石的光芒,像童话中的一个梦境。天地间一片无边的神秘的柔软的流动的蓝,像有支蓝色的无字之歌在天边飘荡,融入了草丛,浸染着星空。
知青们坐在溪边上谈天说地,唱歌唱戏,背诵诗句,或者为一个有关苏德战争或物理公式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偷偷看一眼,我看到身旁的一些女知青,虽然没看见我要寻找的身影,但我能想象那镶上了月色的两只小辫,就在桑树下,就在堰石上,就在机用铧犁车上,反正不管摆在哪里都艺术。
“你说,马克思的女儿叫什么名字?”猴子突然问我。
“小雨……”我糊糊涂涂脱口而出。
“什么?”他们哄堂大笑了。
我这才醒过来,费了好多口舌,一口咬定张种田最马克思,才使大家相信我不过是来了句幽默。
我想摆脱胡思乱想,就发狠读书,但书本反而增加了我的勇气——看,这是马克思的爱!看,这是伏契克的爱!看,这是巴金、茅盾、柔石……呵呵呵,我在爱情前辈们的鼓舞之下决心孤注一掷决战决胜。行动就这样开始了。我把她约到晚上在甘蔗地东头,事先背记了几首诗,几十句格言,预谋了主动牵手的位置和姿态。我的暗暗算计是,等走到前面第三棵桑树,就开始第一个动作……
她显然注意到我的粗重呼吸,还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全身尴尬。“你不要说了……”她低下头去,“你要说的事,根本不可能……”
我两眼一黑,“为……为什么?”
“爸爸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搞对象。”
“什么叫搞对象?”
“说恋爱也行,反正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