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梦城 第五节(3)

梦城 作者:陈启文


有人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方友松也是被这个时代撑胀的肚子。但他还不满足,还想干一番更大的事业。修建云梦大桥,就是他第一个提出来的。梦城是藏龙卧虎之地,不是没有能人,也不是没人想到要修一座桥。可钱呢,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好几亿啊。方友松是市人大代表。他一次次地向市人大呈交提案,他在提案里说,就是把整座梦城停下来不建,也要把桥建起来。他相信,一座桥可以拉来一座新城。但他的这些提案每年都是相同的答复:条件还不成熟。有人劝他别提了,提了也白搭,但他还是一年一年地提,他当一年人大代表,他就要提一年。他觉得他的这个提案,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的想法。终于,他的这个提案,以极为固执的方式把主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高佑民深深地打动了,也可能是高佑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干一件让谁都看得见的事情了。所谓条件成不成熟,有时候就是看某个决策者的心理条件,他觉得成熟了,哪怕不成熟也成熟了。在共产党里头当官,其实是最能干一番大事业的,就像高佑民坦坦白白地说的,权力集中也有权力集中的好处,可以把全社会的力量迅速地集结起来干大事。像高佑民这个级别的干部,应该是很有见识的,每年都有出国的机会,梦城不小啊,版图和人口跟人家匈牙利差不多,放在世界版图上也不算小,是可以干点大事情的。高佑民从最发达的国家到最落后的国家都跑过,他觉得还是中国现在的制度好,没有那些上下左右的羁羁绊绊来约束你。你在国外要想干件大事,又是议会三审五审,搞不定还要全民公决;你在咱们这里,只要哪个主管的领导真想干了,那是没有干不成的。要说高佑民也还真是个干事的主,他和方友松一样,豁出来了,跑省里,跑国务院,跑批文,跑资金,跑方案,终于是把这座桥在纸上跑出来了。

接下来,马上就要开始招投标了。

方友松很兴奋,他觉得这是他自己创造的一个目标,一个机会,当然要拼命抓住。他踌躇满志,但并不轻敌,就在他召集手下的智囊开始拿方案时,没想到妻子龙秋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他说不出有多少悲痛,心情却十分复杂,龙秋月死得让他没一点心理准备,而方友松处理所有的事,都是在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下进行的。几天的丧事办下来,不知是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还没有从蒙沌中理出个头绪,也说不出此刻站在船上是个什么心情,连目光也散了,集中不到一处。

黄岚却显得一如既往的快乐,湖边长大的女子,一见到水她就像小孩子一样了。浪花一朵一朵地溅起来,溅在她身上,她伸出双手去接,每个浪花在她手里跳跃一下就不见了,又看不清是怎样不见的,但浪花清脆的声音会在她手心里回响许久。水是如此快乐而有趣,黄岚就更加乐不可支了,笑声格格地引得好些人转过头来朝她看。

她多年轻啊!方友松看着黄岚那兴奋的样子想,一张脸也由深沉转为笑容,心里有些什么开始荡漾了。一个五十出头身体还很健壮的男人,对年轻的异性还有着强烈的诱惑,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季节,到处都散发着诱发某种心情的氛围,他真想一把拥住这个姑娘,使劲地搂搂她,抱抱她。但只是想,他的两只大手依旧紧攥着船舷,站得很稳。

要说,方友松是很能琢磨人的,但他对这个丫头却有些琢磨不透。关于他和她之间的风言风语,他知道,她也知道,他不在乎,她好像也不在乎,然而微妙之处也就在这在不在乎之间,如果……他不知道这个小丫头是怎么想的,而所有的试探最终都以长辈和晚辈特有的方式化解,他一直都在下意识地也很小心地保持一个长者的尊严,而这一切就是生怕伤害了她。他更不想把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推入某种尴尬的境地。眼下,至少在眼下,他更看重的是这个姑娘的精明能干,有多少事,他办不了的,她却能轻而易举地给办下来,而且办得那么干净利落,事情办成另一种样子都不可想象。云梦大桥这样一个大工程,能不能揽到手,方友松把一部分指望都放在她身上呢。

一想到正事,方友松就不想让黄岚再疯下去了。

“岚岚,别只顾疯了,你得好好想想,这事你有多大的把握?”

黄岚正看着一只撒网的渔船,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信口问:“啥子事啊?”

“你说呢,你说我们眼下还有别的事吗?”方友松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黄岚这才反应过来,顽皮地朝他吐一下舌头,笑道:“这就看老板您有多大的运气了,您不是常说,人算不如天算,人有百算而天只有一算嘛!”

这话方友松的确说过,农民企业家,也是农民,他信这个,他认账,也就只好笑了笑。他甚至想去哪个大庙里烧烧香,磕磕头,有时候,还真灵。

黄岚的花样层出不穷,她指着那条正在收网的渔船,说:“老板,我们打个赌好不好,赌赌您的运气。如果那网里捞起一条大鱼,这事准成。”

“要是没鱼呢?”他来兴致了。

“那您的运气可就不太妙了。”

“胡说!”方友松摇头笑道,在她可爱地歪着的小脑袋上拍了一掌,一双眼却不由得盯着渔网了。

渔网出水了,一网无鱼,空的。

方友松的心里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远处小船上的那个渔翁倒是沉得住气,把网里打上来的水草、螺蛳、湖蚌之类的东西仔细地清理出来,一一扔进水里,太远了,看不清扔的是什么,只见手臂一晃,水里就腾起一朵浪花。渔翁把网理顺了,又在船头上站直了身子,似乎正在深深地吸气。

黄岚把头偏了一下,看了看方友松绷紧了的脸孔,还是笑:“您别着急,还有呢!”

话音刚落,那网已在渔翁手里怒放一般地绽开,撒得又大又圆,又轻快地落下。

四野一时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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