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初是被方友松一拳揍回黄龙洲的。父亲那一拳呼啸而来,呼啸中他听见了断裂的声音,甚至坍塌声。方世初并不感到疼,他觉得自己很强大。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是父亲,他那一拳打出来,把他自己给打倒了。他在方世初的心里彻底地倒下了。方世初也不是浑浑噩噩地回到黄龙洲的。他异常清醒。他觉得,死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母亲依然活着,在自己心里活着。他要来看看她。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反而满怀着恬静,就像他在城市里念书时放了假回家时的心情。
春深了。季节到这时就有一种很特殊的味道了。田野上各路野花香一阵阵地飘过来,花香里夹着浓浓的大股酒味,又生又暖,又张扬又癫狂更令人陶醉。方世初掀开眼帘,很多的花,都趁他回城里的这些日子开了。花更加艳,草更加绿,从眼前闪过的无一不是热烈、蓬勃的生命和色彩。豌豆树已长得齐胸深了,淹没了方世初的大半个身子。远远近近传来牲口的叫唤声和农人的吆喝声,长一声短一声,一律都敞开了心灵,才显得那么响亮,放纵,无所顾忌,仿佛酝酿了这么多天的激情,终于得以释放。方世初不知不觉被眼下实在的欢乐充满和渗透了,脚心都走得有点发热了。
又看见那棵桑树了,眼里立刻就变得空荡荡的。娘没在那里。正是桑树开花的时候。仰起头来看,已有青翠的桑葚在枝丫间冒出来了,树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鸟窠,一看就知道是喜鹊窠。这金黄色的窠巢唤醒了方世初消泯已久的童心,他在树干上拍了拍,又喊了一声,看能不能惊出一只尾巴长长的喜鹊来。果然就有一只鸟嗖地一下飞出来,却是一只八哥。八哥会说人话。但八哥却又是极其凶悍霸道的鸟。大概会说人话的都不是什么好鸟吧。它自己从不筑巢,却总是把喜鹊筑的巢据为己有。看着那只八哥,方世初的眼睛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方世初的心太敏感,太脆弱,从小就是这样。
那时候桑葚红了,这树上总是趴着一树的孩子。统治这棵树和这些孩子的是黄家老大黄岩。黄岩他爹是村长,又统治着黄龙洲几千号老老少少。黄岩仗着他爹是村长,想让谁上树就让谁上树,黄岚又仗着她哥是孩子王,总能钻进果实最多的树杈间。桑葚甜腻的汁液把她的嘴弄得湿润鲜红,她还在把桑葚一把一把往嘴里塞。那么小的一张嘴,却又那么贪婪。方世初看得眼睛都红了。黄岚也看见方世初了,她还一个劲地喊:“初伢崽,你也上来啊!”好像这是他们家的树了,初伢崽也是她叫的!方世初仰起头来冲树上喊:“下来,都下来,这是我们家的树。”方世初不是小气,不是舍不得这几颗桑葚,他觉得他是这棵树的主人,他希望这棵树上的果实由自己来一一支配。他使劲地摇动树干,但没有一个孩子掉下来。黄岩大声说:“你们家的树?你们家的树不知长在哪里呢。你爸是个叫化子,要饭的,要到黄龙洲来了,要出了你这个小叫化子。小的们,你们说是不是?”一树的孩子都喊:“是,初伢崽就是个小叫化子!”一树乐不可支的笑声。黄岩就更加得意了,一泡尿从树上撒下来,撒得方世初好半天都没睁开眼,但他从此就嗅到了,黄家人是什么味道。
方世初恨黄家的人,最初就是从恨黄岩开始的。这种孩子气的恨在他长大后自然觉得好笑,却又忘不掉。就像那泡尿,早已闻不到臊味了,却有一种很古怪的气味,总让他捂紧了鼻子困难地呼吸,却又不知道这味道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这味道其实与黄家老大多少年前朝他头上撒的那泡尿无关了。方世初不是没朝别的孩子头上撒过尿。有一次黄岚那小丫头坐在地上玩泥巴,他就朝她头上撒过,一泡尿比牛尿还长,小丫头被那四溅的尿液冲得格格直笑。他是为了报复,小丫头却只觉得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