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初后悔得肠子都发青了,他怎么就走进了这样一个地方呢?实在太无聊了!
这些天方世初也真是有些无聊。他的鼻梁骨虽不至于像龙富贵说的那样被方友松一拳打折了,但却时常流鼻血。心里一烦躁起来,血就涌出来了。伤了的是心,血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方世初在富贵伯家里住了几天,富贵婶也想了一些土法子,每次流血时,富贵婶就让他把头仰起来,用冷水拍鼻子,拍脖子,血就倒流回去了。他本来还想多住几日的,但富贵伯不放心,催他早点回城,上大医院里看看。大夫看过了,说没事,只要心放宽一点,少生闷气,自然而然就会好的。方世初走出了医院,又不想回父亲那里,又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在这座城市里,他也的确没什么地方可去了。瞎转了一会儿,就转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了。
现在黄家老大又要带他去吃饭了。黄家老大用一只手臂挽住他的一只肩膀,方世初就有了一种被挟持被胁迫的感觉。黄家老大好像突然发了横财,他把方世初带进一家至少也是三星级宾馆的餐厅里,在梦城这已经很上档次了。黄家老大说:“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不能寒碜了你。”他点了基围虾、回头鱼,还要了一瓶五粮液。这倒不是他真的特别大方,而是真的想要好好庆贺一下。他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晓得自己是个坏蛋,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方家少爷也跟自己差不多是一个坏蛋,庆祝方友松他妈的提前完蛋了,有道是富不过三代,瞧方友松这个种,第二代也玩不下去。就为这个,他也要干几杯。
很快,酒水上来了,服务员拿了起子来开酒瓶,黄家老大却用牙一咬就开了。开瓶是要收开瓶费的,他不想出这个冤枉钱。黄家老大先给自己满上一杯,再给方世初倒,方世初把酒杯捂住了,他不会喝酒。“谁天生就会喝酒呢?”黄家老大咋咋呼呼的,把方世初的酒杯夺过来,也倒了一满杯。方世初低下头来看着那酒,就像看着一杯毒药。
黄家老大看了他那样子就笑了起来,说:“我说啊,你真是不像方友松的儿子,你怎么就这样老实呢!”
方世初横了他一眼。
黄家老大端起酒杯来跟方世初碰杯,酒香扑鼻。“好酒啊。”他抽着鼻子喊了一声。方世初几乎是在一种逼迫下端起酒杯来抿了抿,酒液很快就烧燃了他的嘴唇,额头上的汗珠全出来了。他没撒谎,这还是他第一次喝酒。
黄家老大说:“你爹可能喝,喝了就到处乱搞女人。”
方世初吼叫了一声:“放你娘的屁!”
黄家老大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点也不生气。方世初吼声很大,黄家老大像是把方世初看穿了,说话声音大的人其实心里都没底,就像一只青蛙看见了它的天敌就会大声叫唤,为的是给自己壮胆。在黄家老大眼里方世初现在就是一只大声叫唤的青蛙。
黄家老大摇头晃脑,叹道:“人啊,谁都怕听真话。”
方世初伸向菜碗的筷子停了一下。
黄家老大声音低了下来:“你这些日子在村里转悠时,就没听见村里人说什么?”
方世初歪着头看着他,眼睛怔怔的。
黄家老大说:“你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方世初说:“你说是怎么死的?”
黄家老大说:“我大小还是个村长呢,我可不想在背后嚼你们家的舌根。”
方世初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他也不想听黄家老大嚼舌根。换了个别的人,他是会一直追问下去的。
黄家老大见方世初没太大的反应,反倒有些失望了。他夹了个鱼头一口咬了,吐出一嘴的渣子,又发了一句感慨:“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但你迟早会明白的。”
“你相信命吗?”方世初突然看了黄家老大一眼。他的眼睛已有些模糊了,连带着把黄家老大也模糊成了一团。这些天方世初在富贵伯家里住的时候没有一夜不梦见母亲,在梦里看母亲也是这样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母亲。母亲在仿佛变得稀薄了的空气中步态轻盈地走到他的床头,似乎要说什么,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醒了,他慢慢地睁开眼时,只看见一扇雾蒙蒙的窗户。这时他就开始琢磨,命。他想要琢磨出这个字的真实含义。
黄家老大把嘴一咧:“嘿嘿,命。”
“你嘿什么?我问你相信命吗?”
“嘿嘿,那我可说不准,我没见过命是什么东西,又怎么敢肯定是信还是不信呢?”
“我告诉你,”方世初抬起头来说,“凡是能看见的东西,都他妈的假,只有那些我们一辈子也看不见的东西,才真!”
黄家老大说:“你没喝醉吧?”
方世初喝酒上脸,酒很真,喝下去一杯就是一杯。他的脸已经红得跟栽进了血盆子里似的。黄家老大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起来,不知道是害怕方世初这副吓人的样子,还是害怕他说的那个命,只觉得阴森森的。
方世初已经趴在桌子上了。一杯递到嘴边又泼出来的酒,顺着他歪在一边的鬓角往下流,一滴一滴地连成一条虚线……
方世初是真的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