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表演就在这样的高潮下收场了,灯光暗下来,在口哨声唏嘘声和各种余兴未尽的叽咕声中观众们开始陆续退场。黄岩也站起来,裤子弄脏了,走得就有些迟疑,还被一条腿差点绊了一跤,低头一看,一个人正在拼命地呕吐,弓着背,脑袋都快栽到凳子腿下了。黄岩心里一阵阵作呕,恶心,也有些想吐了。这时那个呕吐的人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黄岩看清了他异常苍白的脸。
黄岩惊讶地张大嘴巴叫了一声:“方世初!”
这一发现让他惊喜万分,他没想到竟然在这下三滥的地方看见了方家的大少爷,一个令人高不可攀的留洋生。他这一喊,把方世初的魂都吓掉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转过身来,眼角一斜,看见是黄岩,他赶紧拔脚就跑。黄家老大在后面紧追着他喊:“哎,你别跑啊!”方世初脚步更快了,快到门口时,他自己的一条腿却把自己的另一条腿绊了一下,很闷的一响,就摔在地上了。
黄家老大大笑起来。黄家老大感到特别痛快,他很久以来失去了平衡的心理刹那间就一下扯平了。他把摔在地上的方世初扯了起来,想要来一个热烈的拥抱,叫他一声兄弟。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他妈的下三滥。
方世初不跑了,脸一直红到耳根,有些不知所措。他难受得不行。他竟然来到了这样糟糕的地方,又碰上了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黄家老大却不这样想。黄家老大看见了方世初是一种意外的收获。他找到了一个奇怪的平衡点。找到了平衡点的黄家老大已经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了。他看了那个惊恐不安的洋学生一眼,然后又看了他一眼,他看了他好几眼才不紧不慢地说:“没什么,人都有个好奇心哩。这一屋子的人不都是来瞧个稀奇吗,也不只多了你和我。”
一向讨厌黄家老大的方世初,听了这话也轻轻地喘了口气,腿也慢慢地伸直了,这话入耳、中听。这话就像一个判决,判决他无罪。方世初红着脸说:“太恶心了,早知道这样,我是不会进来的。”他掏出一块手帕,把嘴上呕吐的残汁擦了擦。黄岩指了指方世初的眼角,示意他那里还有一块脏污。方世初摘下眼镜,把眼角擦了擦,手帕湿了一小片。是泪痕。刚才呕吐的时候,是干呕,什么也没呕出来,却把眼泪呕出来了。
“走,咱哥俩找个地方喝一杯去。”黄家老大显出从未有过的亲热,他伸手挽住方世初的脖子,方世初一下甩开了。他想赶快离开这个人。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个什么人。
“放心,这事我绝不会对人说的。”黄岩在他背后喊。
方世初的身体突然僵硬了一下。这是无耻的威胁。他说绝对不会说,意味着他随时都可以说。方世初知道,黄家老大是不会在乎这些的,犯怵的还是自己。他怕这事要真被黄岩抖出来了。他还真的没脸见人了,没法做人了。黄家老大反正就那么个东西,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啥玩意儿,方世初在人们眼里却是个知书达理前途无量的洋学生,是黄龙洲的年轻一代崇拜的偶像,谁都对他高看一眼。方世初丢不起这个人,他更不愿意别人指着母亲的坟头骂,你看你生了一个什么样的杂种!他不想让黄龙洲的人都知道这事,不想让富贵大伯、婶子知道。
他站住了。黄家老大又一次笑了。他果然站住了。对付这么个青瓜蛋子太容易了。他伸手又挽住方世初的脖子,几乎是紧紧地搂着了。这让方世初心里觉得特别扭,突然觉得和黄家老大成了同案犯,两个人似在订立攻守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