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戏剧性的转变,必然会带来戏剧性的效果。邹含之把一肚子的怨气发在高佑民身上,又把一腔感激倾注在薛村身上了。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坏的那么坏,好的那么好。薛村一来,邹含之那感觉就像受了欺负的孩子看见自己的亲娘来了,那样子就像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眼睛一闭,眼泪便像水一样流了下来。此刻,他非常软弱,他感觉自己快要软成一摊稀泥了。很快,他就被带进了会见室,隔着一扇玻璃,一排铁栅栏,薛村端详了邹含之一会儿,邹含之整个人都走形了,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竖着一副尖尖的耳朵,不时神经质地惊颤一下,那样子就像一只死里逃生的耗子。
薛村忽然干笑了一声,问:“老邹,酒醒了没有?”
邹含之抬起头来看了薛村一眼,再次泪流满面了,他委屈地带着哭腔说:“我……我没喝酒。”
薛村很奇怪,“没喝酒,那你疯了,怎么干出了这种糊涂事?”
邹含之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不后悔,我就是要擂他,为了公司几千职工,我不揍他,别人也会把我擂死的。”
薛村摇了摇头,说:“我真后悔啊,我最后悔的就是不该让你当这个什么总经理,你啊还真不是这块料,你骨子里还是一个读书人,书生意气。”
邹含之说:“我早就不想干了,可我不甘心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公司在我手里垮掉啊。”
薛村又摇头,说:“算了,还说这个有什么用。你现在就是想干,也没得你干的了,高佑民同志说得不错,你现在代表的是落后的生产力,还是想想你该怎么办吧。”
邹含之叹了一口气,很失落地收回目光,喃喃道:“还能怎么办?上了人家的砧板,就等着人家怎么宰呗。”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把两只抖索着的膝盖抱紧了,看得出他是在吃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薛村说:“你明白就好。老邹,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虽然是个市长,但也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眼看着你关在这里,我也无能为力啊。”
邹含之揉了一下眼睛,恹恹无力地说:“我知道,你能来看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薛村很响地咽下一口唾沫,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老邹,多保重,啊。”这一次是坚决地走了。走得背影快要消失时,邹含之又凄怆地叫了一声:“薛市长,能不能给我弄点纸笔来,对云梦大桥的建设我还有些想法,我想把它写出来。”
薛村这么冷漠的人,听了这话也觉得心里的热血一涌。都这个样子了,邹含之念念不忘的还是云梦大桥,读书人啊永远都是读书人,一脑门子浓烈郁结的救世热情,却又这么不通人情世故。薛村也是把自己当做读书人看的,可同邹含之一比,他就知道自己不够格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缺少的是什么,但邹含之身上拥有的某种东西,是他没有的。他甚至有点后悔,觉得不该精心布置这样一个圈套。然而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当他走到看守所外面,被春夏之交的夜风一吹,他立刻又变得冷静了,变成了自己本来的模样,这时又觉得邹含之太傻了,太迂腐了,饭碗都被人家夺走了,你现在却还要帮人家出主意,还在操心怎么帮人家把饭煮得更香一点,也只有邹含之这样的书呆子才做得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