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市长薛村的特别关照,尽管警察给了他一个单独的号子,但号子毕竟还是号子,犯人也毕竟还是犯人。这种号子一般只给两种人住,一种是有特殊传染病的人,另一种则是在看守所里犯了事再次遭到处罚的人。这种号子不但窄小,在门板上原本可以探视外面的小洞也被封死了,只留下门板下方的一个洞口,就像乡下人给猫狗喂食的那种小窟窿,现在可以用来给人类递进来一点维持最低生命本能的水和粗劣的食物。这笼子里有一些散发出霉味的干草,有一床破被子。
哐当一声,门开了,邹含之感觉到背后的那猛地一推后,眼前的一切都昏暗了,他顺势倒下了,又是哐当一声,门关了,落锁了,好像就从铁锁落下的那一刻起,他倒头便呼呼大睡了。这就是这种单独监号最大的好处了,没有同监号的人来折腾他。这种折腾他已经尝到了,那些被警察折腾过的人,折腾起刚来的犯人时,充满了复仇的、发泄的快感,而且花样百出。而像这样一间单独的号子,再臭,再脏,他却可以呼呼大睡。这倒不是假装的,他很累,心里很累。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奇迹,他是个久治不愈的失眠症患者,没想到这号子里还可以治病。他甚至觉得,薛村把他从地狱里拯救出来了。
这里还特别适合独立思考。邹含之慢慢觉得,这事情看上去鬼使神差,却又像是精心策划,他像策划一个阴谋一样把自己精心策划到了这里。他必须成为一个受难者,一个时代与体制的受难者。绝食是他下一步采取的行动。他拒绝进食,但不拒绝喝水和放风。他想把绝食的时间延续得久一些,他就尽可能必须活得长一些。在他醒来后,饭菜已经被递进来了数次,他斜躺在那床破被子上,用两只眼睛轮换看着那只油腻腻的饭碗,碗沿上已叮着几只肥胖的绿头苍蝇了。看着苍蝇邹含之一点也不恶心,脸上还流露出一种美滋滋的表情,满足的表情。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在他打出那一拳之前,他就把这一切都预料到了。他并不是在瞬间失去了理智才打那么一拳的。一个市工总的老总打了常务副市长,绝不是一个小流氓打了另一个小流氓,它所构成的那种强烈的冲击力和影响力,还有那种巨大的悲情效果,都是不能低估的。
一切他都似乎早已想过,他知道,高佑民一定会来看他。
当头缠绷带、鼻子上贴着创可贴的常务副市长出现在看守所的那个方窗前时,邹含之差点没笑出声来,脸色青肿的高佑民像个舞台上的白鼻小丑。而高佑民也在同时看见了关在笼子里的那个人笑着时的一副惨样,那瘦削的脸看上去更加瘦了,印堂发黑,两只眼球在大圈套小圈的镜片后转动着,就像两尾鱼在水波中游动。高佑民先塞进去了一条烟,他知道这家伙没烟抽就是要了他的命。还在早些年,打火机还不太流行时,邹含之抽烟,每天只要一根火柴,第一支烟点燃之后,就会像接力棒似的传下去,直到临睡前的两分钟,他嘴边的那点红火还在闪闪发光。红火刚刚熄灭,鼾声便随之而起。这样一个烟鬼,什么都不在乎,打了一辈子光棍,吃了一辈子苦,就是少不得烟。高佑民把烟一塞进去,他就跟饿虎扑食似的,一下子就抢过去了,又赶紧去口袋里掏打火机。掏了半天掏出两只绝望的空手,打火机早就被看守所的人搜走了,一切危险的物品都搜走了,连裤带也抽走了,怕他吊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