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上有照相纸酸酸的气味。
然后他走回去,到黑箱子里再看看,接着从黑箱子里拿出一个连着箱子的橡皮球,捏在手里。他站在右面的灯下,脸上突然就露出了很夸张的笑。因为他怀才不遇的样子和他的倜傥,所以他突然笑的时候,你心里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对照相的人说:“来,笑一笑,高兴一点,来,笑,好了,笑!”于是大家就笑了。
要是你不笑,他就不高兴。他是一个真正的照相馆摄影师,不能容忍他手里拍出一张不笑的合家欢照片。
也许是我多心了,我感到了那张欢笑的合家欢里,在灯光阴影的笑容里,有什么别的东西,像在皮肤下的动脉血管那样跳动着。
我能看见在灯灯的笑容里,有着温和的妥协,是“既然你要我笑,我就笑吧”这样的妥协。那时,他是一个寄居在爷爷家的少年,他看到别的表哥表姐的衣服,在换季的时候,都是从大箱子里,和爸爸妈妈的衣服一起取出来。只有他,一年四季的衣服是一个人单独放一个柳条箱子,好像随时可以一提就走的。在一个大家庭里,他却有自己独用的脸盆,独用的毛巾。人人都对他客气,可他从那样的客气里知道,因为他们不是你的父母,所以才会这样的客气。他羡慕姐姐被妈妈痛骂,因为那是亲人才做得出来的事,因为她爱,所以她用不着客气。
上官云珠和姚姚都笑得用力,可姚姚用力笑的嘴唇让人能看出来,她到底还年轻,还不懂得怎样将一个笑容,像威尼斯的狂欢节面具那样完整地罩住整张脸。上官云珠则已经懂得了,她开始发胖的脸,真的像一个安宁端庄的慈母。而看她的眼睛,我总是觉得,那不是一对高兴的眼睛,虽然它们美丽地弯着。
那时,姚姚已经和她的工程师男友分手,上官云珠已经没有戏可演。姚姚已经入团,上官云珠已经不再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姚姚已经长大,她的命运已经让她感到了那严厉的脸色,与她的童年经历比较,好像仍然没有大的不同,和她没有关系的东西,拿走了她的爸爸,又拿走了她的男友,她已经改姓为韦,那是她妈妈的本姓,叫耀。这个字,我想是寄托了她妈妈的希望。她的大学学生证上,已经叫“韦耀”了,上官云珠已经开始老了,她的命运还是没有像她渴望的那样给她机会到达自己的理想,她是一个好演员,可是她没有遇到过一部真正让她发挥出自己才能的电影,一部也没有。她还在努力着,她还不知道,在她的乳房里,癌肿正在形成。每天,一个癌细胞会分化成八个,像渐渐向他们全家默默走来的危险一样,很快就会把他们完全吞噬,而且是以一种让人们觉得是他们咎由自取的姿态。此刻,他们都还不知道,都想努力让自己感到安全,除了灯灯,他们都抱着“事在人为”的世界观。那是上官云珠信守了一生的世界观。因此,姚姚拼命努力,要做一个红色青年,上官云珠拼命努力,要做一个能够上戏的红色演员。
而一个紧接一个的运动,像隆隆的雷声一样带着不寻常的雷暴来了。他们一定也听到了那些雷声,只是他们还不知道什么要来了。也不知道它要将像白衬衣那样单薄的保护撕去,要是说那白色的衬衣更像是投降的白旗的话,它也不会理睬,也不会怜悯,更不会放过他们。1965年的夏天,他们的笑颜和白色的衬衫,像巨石下的危卵那样泛着微光。也许是我多心了,我天天和他们的照片在一起,和他们的故事在一起,当他们在自己的命运里一天天往前走的时候,我站在四十年后的岁月边上,已经知道了他们将来的命运。也许,在他们和历史中间,只有我这么一个人,像元朝的曲里那个宋朝的鬼一样,朝天甩出一个悲怆的水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