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毛泽东佩带红卫兵标志,领着国家领导人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狂热的学生红卫兵,表达了对红卫兵运动的支持。所以,红卫兵的造反运动会如火蔓延到全国各地。从夏天的第一次接见以后,全国的学生就开始纷纷涌往北京。国务院对全国铁路系统发了紧急通知,要求各铁路局的火车要免费送学生到北京见毛主席,各地政府要为学生提供所有方便。不到十岁的孩子被管着不能去,在大街小巷唱着突然在孩子里流行的儿歌:“我们要去革命大串联,上海市委为啥不同意?”
月台上人山人海,全是去北京的学生,全穿着差不多的衣服,有人不停地用手在胸前摸索,怕别人把自己别在衣服上的毛主席像章挤掉了。从门上不去,于是有人从窗爬进去。身手矫健的,是从体育学院出来的。车厢里坐满了,站满了,行李架上坐满了,长椅子下躺满了,最后连薄薄的椅背上也坐了人。大家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彼此亲爱,不分男女,也真的没有人想到性别。
和逃难的车不同,车厢里全是年轻人,此起彼伏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唱着毛主席语录歌,气氛热烈。有时候,也会在组织下轮唱。那是一种在那时很流行的唱法,带着要压过对方的火药气味。“下定决心,”第一部分的人先唱,“下定决心,”第二部分的人紧接着,两部分的人要保持自己的速度,不被另一方拉过去。那是铿锵的歌声,让人的心怦怦地跳。
“你是问那时候去北京的火车吗?”一个人在他虽然已经花白可还是像士兵一样修得很短、显得意气犹存的头发下望着我,他是最早一批在上海的高中里出现的红卫兵,那时几次上北京去等待毛主席接见红卫兵,还有一次,是组织了红卫兵长征队步行去的。“很挤,可秩序并不乱,有红旗,旧军装,年轻的脸。那是峥嵘岁月。毛泽东有一句旧体诗,红旗漫卷西风。你能想象那样的情形吗?红卫兵旗从车窗里伸出去,把车厢里染红了,猎猎地响,”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一车的人,都以为自己是青年时代的毛泽东,中国红色的历史就要从自己的肩膀上继续。”
“你千万不要把那时的火车写得太好。我看到过凶极了的人,冲上来就问:你什么出身?要吃人一样。我家是银行职员出身,那个人一听,就说:狗崽子,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像我这种出身不好的人,在这样的车厢里暴露身份,就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批斗的地方。”另一个人告诉我说,“那时候真的,所有的人都虎视眈眈看着你,真的比死还要难受。”隔了三十四年,她说起红卫兵火车上的事,还是把脸屈辱地涨红了,“绝对恐怖。”
这样的火车,一小站一小站地停过去,因为沿途的红卫兵也要去见毛主席。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厕所,没有洗脸的水,年轻人肌体的芬芳,酸腐的汗气和排泄物蓬勃的臭气充满了整个车厢。
三天三夜以后,火车到了北京。这时候,她们才知道,从全国各地到北京的火车,都是一样的狼藉。
经过红卫兵接待站,姚姚和仲婉来到中央音乐学院住宿,她们找到一个大教室,里面从各地来北京,等天安门接见的学生已经睡了满地,她们被安排在空出来的一小块地板上。
仲婉一头倒下去,那是三天以来第一次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