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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二部分(19)

上海的红颜遗事 作者:陈丹燕


姚姚倒下去,又坐了起来,因为她边上睡着一个从北方小城来的人,头发结在一起,散发出气味:“她一定有虱子!”姚姚推着仲婉。

“累死了,就将就一下吧。”仲婉说。

“不行啊。”姚姚推着仲婉,想要另外换一个地方。

到哪里去换呢,到处都挤满了人。而且这是嫌弃一个红卫兵脏。仲婉不愿意。“真娇气。”仲婉说她。

姚姚垂下眼帘,不再坚持了。

陌生的教室里,满是累得要死的年轻孩子,一夜睡得死去活来。肚子里有蛔虫的人磨牙的声音,熟睡的人打酣的声音,路上受了风寒的人咳嗽的声音,浸透了脚汗的回力牌球鞋散发出来的奇臭,北京深夜硬朗而干燥的气味,在每个人的睡梦里游荡。等仲婉早上醒来,看到姚姚还在原地坐着。她实在是睡不下去。“她就是这样的人!”仲婉说。

我笑,这才是姚姚呢。

她们在天安门广场上见到了毛主席。毛主席站的敞篷车慢慢开过来,被几十万人挤得满满的广场上,发出闷雷般的欢呼声。所有的人都在喊“毛主席万岁”,所有的声音都混在一起,红旗猎猎地在风中响着,一条条手臂像世界上最密集的森林,每只手上都握着一本小小的红塑料封面的书《毛主席语录》,那里面有许多段毛泽东的语录,当时的学生都能背诵,有的人甚至可以从最后一个字开始倒着背,也居然一字不漏。大多数人现在能脱口而出的已经不多,可大多数人还是记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一段。那时候,人们就常背诵这一段,大街小巷的大喇叭里也轰轰烈烈地唱着这一段,在那四处都涂满了红油漆的疯狂的生活中,人们经常要用到的,也是这一段。红书在秋天的阳光下挥舞着,“像一片红色的海洋。”1966年的记者这样形容,在世界上少有的大广场上,三十万条手臂握着红书,向天安门上挥舞着绿色军帽的人波浪般地倒伏过去,所有的孩子都激动得哭了。

“姚姚她,也哭了吗?”我问。

“哭!”仲婉说,“哭得要命。那时候是见到了毛主席啊,还能不高兴得直哭?连喊了什么都不记得,就把嗓子全都喊哑了。真的幸福得可以死掉。”

她们都是受过专业声乐训练的人,那时能把嗓子喊哑了,这是用了什么样的感情和什么样的力气呀。仲婉紧接着就生了猩红热,在北京发高烧,由姚姚照顾着。

姚姚借着去北京各大学看大字报的空,独自去看了灯灯。从贴满了大字报和毛泽东像的育英学校走廊里出来,灯灯已经是一个饱读祖父家藏书而沉默不语的十五岁少年。他在祖父家被客客气气地照顾着长大,暑假时看到妈妈用耳光管教高中时恋爱的姐姐,心里反而有些羡慕。灯灯那时也主动要求住在学校里,画毛主席像,写大标语,参加歌咏队唱《红卫兵之歌》,他也不愿意回家。

“家里太压抑了,我爷爷家也受到一点冲击,因为是旧式家庭嘛,但也抄得很厉害,四合院里撒得满地的箱子和衣服。就是这样,我不愿意在家里住,只要有可能,就想要离开。那就是为了逃避,逃避家里的状况。所以,我能理解姐姐。”他说。

还有一点阴森森的感觉吧,我也想起了自己的家里。小时候。父母只有在家里用不着扮一张虚心而自尊的笑脸。阳台门的对面,就贴着一幅大标语,爸爸的名字在上面,名字上划着红色的大叉,所以一家人都尽量不去阳台。爸爸是坚韧的,紧张的,竭力想要平衡自己,妈妈是惊慌的,怨怼的,但是他们都已经是惊弓之鸟。一般他们并不多说话,在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家里的一切声音他们都会烦。要是他们说话,他们就轻轻的,避开孩子,远远的,只能看到他们尽量平静的脸,但不包括他们的眼神。在那样的家里,孩子是一个在刑场上陪绑的人,你站在一边,子弹并没有打到你,可是你的心已经跳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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