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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二部分(20)

上海的红颜遗事 作者:陈丹燕


可是要是你出门去,就像把一块肉放进动物园的狮虎山上一样。

也许是为了这样的缘故吧,离开了家门的姚姚参加了“红战友”,灯灯住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专门为游行和学校大批判栏画毛泽东画像。

他们俩就站在灯灯的学校门口说了一会话,在高音喇叭铿锵的音乐声里。

他们说到妈妈。

姚姚告诉弟弟,妈妈在上海被斗得很厉害,被打了。因为她是旧明星。还有,因为毛主席曾经单独接见过她。

“这不是光荣的事吗?”灯灯惊奇地问。姚姚他们千里迢迢到北京来,不也是想受到毛主席接见一次吗?

姚姚没有说话。

“她告诉你,她去电影厂贴了与你妈妈划清界限的大字报吗?”过了三十四年,我问灯灯,他已经是一个四十九岁的编辑了。

“没有。”

“她说妈妈被斗的时候表现出什么?担心?难过?”

“没有。”

“她告诉你她到北京干什么吗?”

“说是串联来了。”

“没有说是等毛主席的第四次接见红卫兵?”

“没有。”

“她什么样子?”

“挺高兴的。好像很忙,说了一会就走了。”

姚姚没告诉仲婉自己去看过弟弟。

1967年1月,《人民日报》发表姚文元标题为《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的文章,从批判姚克的《清宫秘史》开始,拉开了把国家主席刘少奇赶下台的序幕。在这篇的文章中,毛泽东发出了严厉的质问。姚克这个早已在解放前就离开大陆的鲁迅扶棺者,成了被毛泽东亲自点名的著名反动文人。但是,在那一年,姚姚还挂着红袖章,听说,这是因为音乐学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姚姚在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被姚克抛弃了,她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上官云珠在电影厂里为了姚克被打得鲜血淋漓,但姚姚并没有被为难。

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被斗,被隔离,被关押,被开除出党。国家的大小官员也一并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清除出原来的权力位置。新的一轮抄家和划清界限,游斗和批斗,自杀和隔离又在这一个春天,在另外一些人中展开。

乱了一阵子,到1967年的秋天,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了。复课以后,上海音乐学院的课程表上,一共有五门课:毛泽东思想课,斗批改课,劳动课,每天五十分钟的军事体育课,还有专业课。但并没有人真正上课,大多数老师在牛棚里,身体虚弱的教授在强迫劳动中暴死在路上。大多数学生还在红色狂想之中。

随着干部被夺权和冲击,燕凯的家庭不再是红色的了,他的父亲作为“刘少奇在化工局的代理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罢官和批斗,他的家在被抄了以后,又被造反派查封。燕凯曾带着弟弟妹妹,从窗子上爬进被造反派贴了封条的家里,去拿家里日常要用的东西出来用。桂未殊的父亲被扣上一个特务嫌疑的罪名,关进监狱。革命的风浪终于也席卷了无数中国的红色家庭。转眼之间,红色的他们,就也成了黑的。那时,舆论特地为他们这样的人在原来的黑五类子女后面加上两类,作为他们的位置。黑五类子女成为黑七类子女。但他们仍旧是“抗大战斗队”的元老,只是以更加决绝的姿态掩盖住自己的迷惑。我想大概还有恐惧的心情吧,曾经坚信自己是当然革命者的青年,一定会怕被革命突然当作异己,排除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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