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和他爸妈的感情问题,他曾经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第一次离开了家,远离了父母,有了回顾和反省的空间和时间,就有过深刻的自省。他不能不承认他深深地爱着那两个有时候挺招人烦的老两口,起码,他们俩是他的制造者。平心而论,他们俩制造他的工艺技术水平都还不差,这方面没有什么值得他抱怨的。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他们俩制造了他,便把自己的全部未尽愿望和对人生的全部高档憧憬一股脑地加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俩把这理解为爱,他却理解为债务,他爸他妈是债权人,他是债务人。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偿还社会、人生亏欠他父母的债务,偿还父母因制造他、养育他而消费的预付金。
而且这笔债务根本不是能用金钱偿还的,他们需要的补偿金抽象为事业上的“出息”。
“什么样才算有出息呢?”他问他爸他妈。
“当公务员,努力工作当领导干部。”他爸他妈在这个问题上意见统一,又都直言不讳。当“出息”具体化到“仕途”上时,他犯愁了,因为当公务员不是他个人说了就算,据他所知,当领导干部更不是靠努力工作就能实现的。
债务人的身份曾经困扰他很长时间,后来他在网上认识了有钱人,有钱人跟他都是鹭门人,约好他放假回家以后,跟有钱人约上一帮朋友到大西北去玩。有钱人大包大揽,保证能搞到一台越野车,再约几个朋友一起开车去西北看“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大戈壁滩,还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古刁斗城楼,体味苍凉和粗犷的悠远历史。
浪子让他忽悠得跃跃欲试、情难自已。放假回到鹭门,与有钱人见了面,方知不是有钱人有钱,是他爸他妈有钱。那天他去有钱人家商量共赴大西北的事儿,正碰上有钱人他爸爸满大街追打他。原来,他把他爸爸辛辛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邮票给变卖了,用卖邮票的钱换了一台二手大切诺基,说是要到丝绸古道上去找神秘的楼兰姑娘。有钱人的爸爸让他气得喷血,当然,没有真正喷出血来,喷出来的都是痰,他爹奋力追击有钱人,追不着,就朝他身上射痰。
有钱人他爸爸无奈地冲跑远了的有钱人大骂:“狗日的讨债鬼,你要买车你吱声啊,非要把老子的心肝肺扒出来卖了你才痛快是不是?”
有钱人站在他爸爸追不到的距离之外大声回应:“我说了,你们不答应,现在又这么说,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就用砖拍你。”
有钱人的妈则站在一旁看热闹,一本正经地对浪子评价她儿子:“这小子真是个高价讨债鬼。”
浪子刚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虚拟的有钱人被现实的有钱人追得满大街乱窜,目瞪口呆,有钱人的妈趁机教训起他来:“按说吧,你们这些当儿女的都是父母的讨债鬼,可是也不能太过分了,上一辈子欠多少就还多少,也不能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啊。”
他讶然问道:“伯母,什么是讨债鬼?”
伯母认真耐心地解释:“儿女吧,都是父母上一辈子欠了他们的债,这一辈子来讨债的。一家人吧,上一辈子都是有缘份的,不然这一辈子不会成为一家人。比方说吧,两口子,上一辈子都是恩人,兄弟吧,上一辈子都是仇人,父母儿女吧,上一辈子就是欠债的,父母上一辈子欠儿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