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感到茫然:楠,究竟算不算我的父亲呢?也许算,因为,他是给了我生命的那个人。但是,把“父亲”这个充满情感的称呼和楠联系起来,于我,又实在生疏,实在不自然。
在我二十八岁之前,我们从未谋面。在我生命中相当长的时期里,我甚至不知道有此人的存在。只是在我十三岁那年的秋天起,楠才像个面孔模糊的幽灵,时时会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凄然浮现,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划下一道道忧伤的刻痕。
我从未给他写过回信。首先,我实在不知道,假如真要提笔的话,究竟怎样称呼楠才算适宜。另外,我也很在意妈妈的感受。虽然她对楠始终如一的怨恨至今令我费解,我却不愿做一丁点儿伤害她感情的事。多年来,我一直无法,实际上也从来不愿和她认真地讨论一下楠这个人。妈妈和我都十分清楚,任何与楠有关的话题,即便是最微妙的触及,也会在我们已经过度敏感的神经末梢上,激起惊涛骇浪。
现在,楠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从此不必再为究竟要不要给他回信、究竟称呼他什么才好而烦恼。
我没有流泪。也许我已经成熟,或许我只是变得麻木了。我奇怪,自己竟能很平静地想他,不动情感。
是的,他走了,悄悄地消失在这个喧闹的世界里,化为空气,化做尘埃,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
我的心缩了一下,再次意识到面对自然的万般无奈。也许,我们本不必活得如此紧张,如此在意,既然没有永恒的存在。为什么,这么久,我都不能决定是否给楠写信呢?即使现在想写,已没有地址投送,无人去读了。也许,我本应摈弃这重重顾虑,及早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倾诉衷肠。不难想象,楠定是怀揣一腔心事,满腹复杂,踏上了黄泉之路。
我开始疑惑:给妈妈带来厄运的,果真是楠吗?如她一贯所坚信的那样,把我们几十年来历尽的劫难都推到他的头上,公平吗?显然不。可如果不怨他,又怨谁呢?命运?时代?还是我们自己?
“汪!汪!”隔着幽深的走廊,几声粗壮的狗吠,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房间已陷入黑暗。我爬起身来,没有开灯,默默地走到窗前。
望着月光下蜿蜒伸展的草坪,听着密林中潺潺流淌的河水声,我想起了一年前搬入这座巨宅时兴奋喜悦的心情。今天,我却奇怪地感觉到,这片恬静无瑕的世外桃源,倘若多些嘈杂,多些熙攘,或许还能多几分亲切,少几分寂寞与孤单。
野雁在远处的湖边发出了一声声高亢的鸣叫,似乎在寻找它迟归的儿女。在那急切的叫声中,我打了一个寒战。哪里才是我的家园,我的亲人,还有我熟悉的温馨与喧闹?
一瞬间,那已经逝去的久远的年代,那些模糊、忧伤然而却美丽的零星记忆,衬着暗蓝色夜空中纷繁复杂的星汉,交织一处,扑面而来。
对妈妈最早的印象,始于一个蛙鸣月夜。
那年我快四岁了。外婆领着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从西安来到北京。外婆告诉我,到北京,是去找妈妈。
我有些懵懂。妈妈,不是一直和我住在一起吗?在那座幽深阔大、绿荫掩映着一幢幢平房的院子里,有花园假山,还有天棚下的几只金鱼缸。竹帘上拂过树影,墙角传来蟋蟀轻鸣。薄纱蚊帐里,一只手臂缓缓摇动着蒲扇,如烟似雾,缥缈朦胧。
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儿时记忆中残存的那些水墨画般淡薄的印象,出自琴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