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跟在电车后面缓缓移动的脚踏三轮车,穿街过巷,把我和外婆带入了一座幽深的院落。沿墙几株高大的苦楝树,浓荫遮天。淡紫色的木槿花儿开得正旺,绿油油的冬青木修剪得整整齐齐。隔着一座枝繁叶茂的葡萄架,我看见了一横一竖,两座四层高的红砖楼房。
门房里走出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人,看着外婆,露出惊讶的神色。“……您找她呀?她早不在这儿啦!走了一年多了!怎么?您不知道吗?”
外婆拉着我的手猛地捏紧了。侧头瞧瞧已经西斜的日影,她把沉重的包袱重又背上肩头。
下一个飘入记忆的画面,是月光下一望无际的稻田。我们下了长途车,跌跌撞撞,穿行于田间小径。空气中弥漫着稻花与泥土的馨香,沟渠里回荡着聒耳的蛙鸣。
那夜的路,似乎特别长,总是走不到头。我累了,蹲在小路上,不肯再挪动一步。外婆拐着小脚,背着大包袱,跨上一座架在水沟上的简陋的木板桥,向远处田野里的灯火眺望。“乖,来看哪,快到了!”
夜幕掩盖下的田野里,影影绰绰排列着几溜土坯房。灯光从敞开的门窗里射出诱人的温馨。端着脸盆毛巾出出进进往四下里哗哗泼水的人们,打破了这蛙鸣之夜的静谧和谐。
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朝我们走过来。她身材高挑,留齐耳短发,裤腿挽到膝上,光脚穿双泥巴胶鞋。
“哎呀!妈!您怎么来了?……啊,还带着她!”
外婆用沉默迎接着那女人嘴中发出的一连串惊讶……
实在是困乏了。在一间装满铁锨和镐头的小房间里,我很快便在一张狭窄的木板床上坠入梦乡。
啪!啪!不知何时,手掌拍击蚊子的声音,又将我惊醒。黑暗中,身边传来竭力压低的谈话声。
“……右派?我知道。听收音机里说了好久了。怎么,你也是……”这是外婆沉稳的声音。“你现在,就是人家说的,什么劳改吧?”
“妈,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高个子的陌生女人急切地反驳。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我们又不是阶级敌人。他们才叫劳改呢!我们,是劳动锻炼!这可不能相提并论!”
“管它叫什么呢!你该给我写个信哪!把我们都蒙在鼓里……虞诚呢?他那里怎样?”
女人叹口气,沉默了片刻,才说:“最近,部里有个苏联援建的重要工程,突然不让他参加了,他还是留苏回国的呢!唉,党员,干部,又是反右领导小组的成员,他没离婚,压力实在太大……其实,我也不想连累他,可儿子还那么小……我再三求他,让他给我个机会,好好锻炼,改正错误……他算是勉强答应了。妈,你也不想想,我现在这个样子,多为难哪!怎么能再留下她呢?我没办法,只能把她送人!我有个同事,人很好,但不能生育……”
“雯!”外婆打断了她的话,“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没志气了?再难,也得挺直腰杆做人……”
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困意浓浓中,我又合眼睡去。
多年后,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傍晚,妈妈已经浑浊的目光,凝视着落日余晖映照下碎金般迷离的湖水,声音平板地叙述起当年。
她曾想把我送进京城里的寄托幼儿园。然而那个年月,一封单位出具的介绍信就让她碰了壁。“兹有我单位右派分子杨雯……”字字似锐利的钢针,刺着她高傲敏感的心尖。她双手颤抖着,将介绍信揉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