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整天未踏出房门一步。外公日前已告知她，安康城里一个富商才死了妻子，腾出的空缺，将由她去填补。

四小姐咬牙切齿，然而心下明白已再无理由继续赖在娘家。前院客厅里阵阵袭来的欢声笑语，逼得她发狂。她呵斥一切试图劝她进餐的佣人，小脚跺得地板咚咚响。一只只绣鞋从窗内狠狠扔出，追打得猫儿们上蹿下跳，东躲西藏。

也许是为了弥补心中歉疚，外公为四小姐置办了极为丰厚的嫁妆。小城人盛传着那支由五十个壮汉组成的送妆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开到汉江旁。女人们扬起眉梢，咂着嘴，艳羡那装满箱箱笼笼，一辈子也穿不尽、盖不完的绫罗绸缎。

四小姐的新对头，轮到她的婆婆，一个经年患病、阴阳古怪的老妇。四小姐嫁到安康不足半载，老妇便因病身亡。富商家上下一致认定，四小姐桀骜不驯的脾气是罪魁祸首，只因她常和婆婆顶撞。他们企图利用这天赐的良机狠狠敲外公一笔，除了索取巨额赔偿外，还责怪他养育了一个不谙妇道的女儿。

白花花的银元未能平息怒气，罪人仍要接受惩罚。老妇的尸首停放在一间空屋内，四小姐被勒令披麻戴孝整日长跪尸旁。炎炎三伏，未及出殡，尸身已开始腐烂。四小姐被迫用一双竹筷挑拣出恶臭熏天的尸身上蠕动的蛆虫。她昏死过几次，便被冷水泼醒几次，继续赎罪。待到丧事终于办完，四小姐也从此卧床不起。

外婆曾远赴安康，探望临终前奄奄一息的四小姐。

“啊，是你，新娘，”四小姐有气无力，竭力睁开浮肿的眼睑，眸子已失去往日犀利的锋芒。“你是来……看笑话的吧，我知道，……报应……”

外婆摇头，握住了那双冰凉的手。

棠出生之后，外婆又接连添了两个女儿。毋庸置疑，作为独子，棠从小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脾性。

秋日里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九岁的棠领着两个妹妹，避开众人耳目，鬼鬼祟祟地溜出深宅，来到渡口，乘船过江。他把东张西望的妹妹们带到城中庙会上，甩在人头攒动的耍把戏的圈子旁，自己却转身跑掉了。

兴冲冲地回到家，棠得意洋洋地对大人宣布：“好啦，我已经替你们把那两个没用的东西扔掉了！”

外婆愕然。日渐衰老的外公，茶余饭后没少抱怨，生养女儿如何徒劳无益，因为每嫁出一个女儿，他都要陪送上一份丰厚的妆奁。没想到，小小年龄的棠，竟会把外公的唠叨放在心上，自作聪明，导演出这样一幕险剧。

集市上，喧闹的锣鼓声消逝了，耍把戏的散摊了，两个年幼的小姐妹才发现，哥哥不见了。惊慌失措中，七岁的姐姐吓哭了。妹妹人虽小，却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镇静。她想起大人们说过的“拍花子”的故事，连忙止住姐姐的哭声，牵着她的手，随人流离开了闹市。七转八拐，穿街过巷，她们在陌生的城里迷失了方向。然而她们不敢向生人问路，不敢露出丝毫迟疑，硬着头皮，东走西闯，直到出了城门。路旁的瓦屋茅舍渐次消失，宽敞的青石板路变成了崎岖不平的黄土小道，一条大江横在眼前。

躲在密密的芦苇丛里，听江水一阵阵拍打着堤岸，两个小姑娘眼含泪水，抱成了一团。天色越来越暗，阴风四起，芦絮在头顶飘飞，苇叶在风中抖颤。夜的脚步从西天一步步跨越上来，空中落下豆大的冰冷的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