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漫长的黑夜。她们在恐惧与绝望中,终于听到了远处江堤上传来的一声声悠长的呼唤。
外婆焦急的声音,穿过冰冷的雨丝,透过沉沉夜幕传来。一盏红灯笼在夜色中缓缓移动,像一团温暖的火焰,照亮了黢黑的江面。
二十多年后一个冬天的夜晚,当雯被迫在“右派鉴定书”上签字后,她曾万念俱灰,独自一人,久久徘徊于紫禁城外的筒子河畔。可是记忆中浮现的那盏红灯笼,最终将她拉回了生的岸边。
那一幕悲喜剧过去好多年后,杨家的儿女长大了,出落为小城中引人注目的人物。兄妹三人无一例外,皆继承了外公高挑匀称的身材和外婆白皙的肌肤、灵秀的五官。
棠不仅相貌英俊,且风流倜傥,能言善辩,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生来衣食无忧方能培养出的潇洒自信。他堪称心灵手巧,可是,常人赖以维生的各项技能,他不屑一顾,对于琴棋书画,诸般球艺,外加从通商大埠辗转传入小城的一干新鲜玩意儿,他却无师自通,瞧一眼,摆弄几下,便了如指掌,玩起来像个行家里手。
两个女孩外貌酷似,性格却相去甚远。琴温柔婉约,平和稳重,既得长辈颔首,又获同辈人缘。雯不同,见到她的人,目光都为之一亮,暗自将她比做出水芙蓉。然而,她锋利坦率的言词、争强好胜的个性,又即刻使人联想到一枝刺玫在墙头初绽。
外婆常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未能进学堂读书识字。民国后,新式学校逐渐在大小城乡建立起来。但在这交通闭塞的小城,女子入学尚为罕事,仅限于家庭富有且风气开通的人家。
雯年仅五岁,外婆就敦促她陪伴姐姐一起入学。小女儿万事想超人一头的天性,使她从小学到中学,一路过关斩将,把年龄长她几岁的同学和姐姐一个个甩在身后。除了功课名列前茅外,演文明戏,演讲比赛,体育活动,她也是风头出尽的人物。
雯的桀骜不驯,自小便露端倪。
七岁那年,她曾于某日放学的途中,好奇地溜入城中天主教堂的大门。小城中流传着的一些千奇百怪的描述,长久以来在她心中涌动,酿成了这次探险。
红蓝黄绿交错的彩绘玻璃窗,闪烁着光怪陆离的神秘光芒,居高临下,俯视着古城大片的灰瓦屋顶。金发碧眼的神父,操一口流利方言,亲切地微笑着,拍拍女孩头顶,将她引入后园。穿过一座座白色墓碑,来到了葡萄架下。黑袍袖里伸出一只密布着金毛的大手,摘下一串晶莹剔透的绿葡萄。
当雯带着胜利的喜悦,将这串小城中罕见的“牛奶葡萄”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中时,迎接她的却是劈面袭来的狠狠一掌!甜美诱人的葡萄,未及入口,便被扔在脚下,踩成泥浆。孽障!胆敢擅入洋和尚的寺庙!外公愤怒地叫嚷。
雯当下便被这自出生以来的第一掌击昏了。她决心用更加激烈的手段来反抗这不平。趁人不备,她爬入外公的烟榻下,一把抓起瓷碗中积存的烟泡,吞入腹中。这种绝命的招数,来自长辈间平日不经意的闲谈。少顷,她便失去了知觉。
多年后回忆起儿时这一幕情景,雯对世间流传的神鬼描述,难免半信半疑。她清楚地记得曾到达过一个奇怪的地方,与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同聚一堂。她似乎听到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人对她说道,你年龄尚幼,不该至此,回去吧!
睁开眼时,便看到了老宅上下哭天喊地乱成一团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