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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故园(7)

红浮萍 作者:李彦


年逾古稀的外公因中风卧床不起时,雯尚为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老人自知留在世上的时日已屈指可数。一晚,他将子女唤至床前,看着像三棵小白桦般挺拔俊秀的儿女,泪水止不住地涌出他枯萎多皱的眼眶,滚落在花白的胡须上。

“如果我走后,给你们每人都留下一大笔钱,”老人试探着,“钱多得吃穿都用不完,你们打算怎么用呢?”

棠漫不经心回道:“无非买房置田罢了。”

琴低头垂目半晌,方轻声启口:“花用不完,只好存在钱庄里了。”

外公的目光,最后落在雯的脸上。

小女儿明亮的眼珠一转,吐出清脆的两个字:“放账!”

外公仰头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咳,可惜,你怎么不是男儿啊!”

连续七天七夜隆重浩繁的葬礼,已近尾声。

大门外,沿街里许,摆放着亲朋至交送来的各色花圈,挽联孝幛。最惹眼的,是展示于大门两侧的出行用具。左侧,用锡箔糊裱的四匹高头大马,形态大小几可乱真,拉一辆金纸制作的轿车,其美轮美奂,引得观者赞不绝口。右侧,立一纸扎车夫,拉一辆簇新的黄包车。这种胶皮轱辘车,为新近传入古城的交通工具,于坊间尚为稀罕物事。工匠惟妙惟肖的技艺,使人看不出这辆车竟也为纸箔所制。围观者不免惋惜,这一应美丽精巧的艺术品,都将在几个时辰后付之一炬,伴亡者升天。

大门内,宽敞的堂屋正中,停放着沉重的楠木黑棺。灵前香烟袅袅,孝幔重重。连日来,大院内充塞着各色人等: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置办丧礼杂事的佣工,吹奏哀乐的艺班子,外加日夜念经超度亡魂的众僧。

外婆已疲惫不堪,仍强打着精神接待亲友,指派下人。她所面临的,是双重艰巨的任务。

外公在病势沉重时,亲自做主为十七岁的棠订下了一门亲事。未想,距迎娶仅差九天之时,外公却撒手人寰,终未能亲眼看见儿子的良辰吉日。

喜帖已全部发出,办喜事的所有准备都已就绪,倘若此时取消婚礼,照习俗要在守孝三年后方可重新迎娶。鉴于红白喜事皆为兴师动众,耗时耗财又耗力,为节省起见,外婆果断决定,葬礼结束后,婚礼仍按原计划进行。

几天来,偏院里的厨房未曾熄火,大碗小碟地招待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今天是最后一日,来宾已达高峰,坐满十余张八仙桌。杨家亲友多,好吹毛求疵者亦不在少数。外婆小心谨慎地应付着各位,唯恐给爱挑眼者留下日后嚼舌的话柄。今日若顺利度过,后日的婚礼便可如期举行。

外婆时而回首,朝摆在堂屋案上的大座钟?去焦急的一瞥。择好的出殡吉时,就在眼前。

恍惚间,她似乎觉察到院中气氛异常,有人在挤眉弄眼。尚未看清究竟有何差池,只见族人中七八个老少爷们儿已经离席,迈入前厅。一个手势,众人便似一堵墙般齐刷刷地横在了灵前。

外婆定睛,见为首一人竟是外公的同父异母弟,六老爷。只见他不慌不忙,边翘着小指用牙签剔着稀疏的齿缝,边用眼角冷冷扫视着外婆,拿腔拿调地代表几户人家,提出了对外公遗产重新分配的方案。

“你若是个晓事的嘛,自不必我们多言。若是装糊涂,哼!”六老爷将牙签狠狠朝脚下一掷,虚肥的黄面皮上挤出阴森森一笑,“也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对,这棺材今天就别想出堂屋!”胁从者捋袖子跺脚板,一片吵嚷。其中一人,拿出早已备好的一挂黄铜大锁,叮当响着,示威性地挂在了堂屋门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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