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大厅的台子上,站了一排人。雯是唯一的女性。在“打倒”的口号声响成片时,她依然强自镇定,挺直胸膛,不肯低下高昂着的头。
突然,座位上站起来一个身材干瘦、脖颈细长、似鹭鸶模样的年轻人,三步两步一跃,跳到了台上。
雯定睛细瞧,见是来机关工作不到两年的收发室职员。因他平日见了老聂总是点头哈腰,极尽讨好,曾被雯戏谑为老聂的干儿子。“鹭鸶”出身好,运动一开始,就成了造反派头目、革命群众领袖。
“不许嚣张!低头认罪!”“鹭鸶”一手按住雯的头顶,抬脚踢在她小腿上。
雯踉跄了几步,几乎跌倒:“你怎么打人!”
“打你?我还要给你剃鬼头游街呢!叫你再臭美!”
面对这种市井流氓式的无赖,雯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如何还口。只见“鹭鸶”狞笑着,又奔到了台子的另一端。他照着老聂的脸左右开弓,啪啪甩下去两掌。“老狗头!快交待,你是怎么包庇重用右派分子杨雯的!”
雯的腿开始抖颤。脚下的台板似乎在倾斜,身体支撑不住,就要倒下。她咬着嘴唇,竭力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呆滞的目光直视着台下一片黑压压的脑袋,眼前一片空白。
“鹭鸶”那张布满青春痘的刀条脸,由于兴奋,涨得通红。
“咚”的一声响,老聂双膝一屈,跪倒在台上。他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额前垂着花白的乱发,嘴角挂着一缕鲜红的血迹。
“鹭鸶”一把揪住他的白发,仰面朝天,威胁道:“别装死!老实交待!”
雯空白的脑中,从一片混沌里渐渐浮现出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垂的阴霾,压得她胸口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呻吟了一声。
老聂是在反右后调入雯的机关的。这位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言谈幽默,面上总是挂着和善的微笑。他似乎十分赏识雯的才气,对她的处境也颇为同情。
屡遭冷眼的雯,对老聂的青睐,自是感激有加,渐渐地便将他视为知己,无话不谈。除了掏心剜肺地表白她对党的忠诚之外,连在夫妻和婆媳关系上的家务纠纷,她也和盘托出,真诚地征求老聂的意见。
与虞诚分居期间,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思考,雯得出了一个结论:来自乡村的婆婆,虽然有足够的勇气从悬崖绝壁上往下跳,却并非是阻碍她婚姻幸福的关键人物。真正使虞诚变得冷漠无情的,应当是雯在政治地位上的巨大变化。
雯自从结束了在农场三年的劳动锻炼返回城里后,她就清楚地感受到横在虞诚和自己之间的那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名为夫妻,但除了吃饭睡觉外,他们之间已终止了任何心灵上的交流。每当她试图与他探讨国家的新政策、报纸上发表的重要社论时,他总会推三阻四,避而不答。雯怀疑,在他的心底里,恐怕一直挣扎在如何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的苦痛中吧!回忆起相识之初在咖啡馆里倾谈文学和电影的那些浪漫温馨的夜晚,雯的心头便会燃起一股股忧怨的火苗。
也许,在虞诚看来,最终没有离婚,已是对雯最大的恩赐了。她这一生,都应当诚惶诚恐,对他感恩戴德才对。
雯却无法容忍这种失衡的婚姻状况。此生的追求,岂能因为摔过一次跟头就彻底毁掉?她不甘心。她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必须争取入党!接下来的数年,她拿出了在军队和农场时的好强,以出色的业绩,一次次受到上级的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