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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喧嚣(6)

红浮萍 作者:李彦


然而,老聂一再向她暗示的诱人前景,却迟迟不肯在地平线上显露曙光。看着她掩藏不住的失望和焦灼,老聂似乎也于心不忍。他总是拖着长声,呵呵笑着安慰她:“组织上不是已经为你摘掉了右派帽子嘛!要相信党啊。真正的革命者,能经得起组织上长久的考验,永不抱怨。”

雯暗暗叹气,无奈地藏起满腹焦虑,继续在人前展示她灿烂的笑脸。

毋庸讳言,那个黄叶飘零的秋天的夜晚,在歌剧院里的一幕,曾在她脑中亮起过危险的红灯。

老聂挑选的时机十分巧妙。他似乎全然被舞台上壮烈牺牲的情景所打动,真假难辨。她不露痕迹地挣扎着,企图悄悄抽出自己的手。然而,想到他长期以来兄长似的关心爱护,想到他刚刚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告诉她的那个有关“入党”的好消息,她的手腕就无力,关节就发软。

身旁的男人,似乎对她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他的手,紧握着她的,毫不放松,直到他彻头彻尾地感受够了她手心里浸出的冷汗、脉搏上的震颤,还有她精神上的搏斗。

那晚过后,人前人后,老聂见了她,似乎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仍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笑着,如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

雯困惑了,反倒开始自责:“也许我想得太多,错怪了一个可亲可敬的领导。如果从此疏远他,反显得我小资产阶级情调浓厚,缺乏革命者应有的磊落坦荡。”难道不是吗,在老聂送给她的《 青春之歌 》里,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就屡屡被老聂用来做比喻,调侃揶揄她。

于是,她摈弃了心中浮动的疑团,又恢复到以往的自如。

她多么希望,那个令人窒息的冬天的夜晚,只是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虚幻。

那天要落雪了,天黑得很早。楼道里静悄悄的。她独自一人正在宿舍的灯下看书。那是老聂推荐给她的一本新书《 火种 》,描述的是大革命时期上海地下党的活动。有人匆匆叩响了她的房门。

“老聂刚才洗澡时被钉子扎伤了脚,下班后没回家,要在收发室里住一夜。他派我来叫你,找一些外伤药,去给他包扎一下。”“鹭鸶”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雯虽然觉得有几分蹊跷,但还是翻找出碘酒、消毒纱布,下楼去了。

收发室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盏深绿色铁罩子灯,咖啡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窗前的暖气片,咝咝地冒着热气。桌上的收音机里传出女高音悠扬的歌声,是那些日子颇为流行的《 唱支山歌给党听 》。

雯自己不善歌唱,然而听到抒情的歌声,总会陷入遐想。歌声会把她的思绪引到一个遥远隐密的梦中:那芦花飞扬时江边的月夜,洋油灯光下闪烁着迷离色彩的梳子,令她怅惘。

家中的收音机,除了收听新闻报道之外,很少能听到音乐的旋律。虞诚要读书,嫌音乐声太吵,新闻一结束,便立即按下关闭的键钮。

歌声中,雯立在门口,神情有些恍惚。

老聂靠在陈旧的长沙发上看报。他笑眯眯的,那双细小的眼睛透过老花镜上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雯。

灯光下,那只苍白浮肿的脚,在膝头跷着,微微抖动。伤口不大,隐隐渗着几丝血痕。

雯定了定神,环顾四周,未见“鹭鸶”踪影,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让那个年轻人来为他包扎?她藏起心头的不快,挤出几分微笑,在藤椅前弯下腰,有些尴尬地为那只陌生的脚抹药、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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