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
从欧洲回到家,我和森进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白天与黑夜是怎么交接的。旅馆里的房间是那样模糊抽象,好像每一张床都是一样的,每一张床又都充满梦幻的意味。多少人在那张床上恍惚做爱,跟自己的情侣,或偷得一夜情。我们家里的那张床却是明确的、独特的、唯一的。它的大小、软硬、冷暖,我们何等熟悉于心。它只跟我俩有关,也许一生一世。
有好几个星期,我们不能适应外面的生活。而呆在家里,我们慢慢地飘坠和沉沦了,吃饭、睡觉,读书、讨论,一步也懒得离开家门,最后就变成了幽居。这就是说,我们的生活方式要么不出门,一出门便走得很远。换句话说,无论幽居或远行,我们都在逃避现实生活。
冰箱里积满了冷冻品,水表电表正常走动――我们仅满足于此。每天吃过简单的饭菜后,我们要么各自沉思默想,要么海阔天空瞎聊,幽闭之中有极大的丰饶。特别是阴天、雨天或黑夜,我们便遁入历史。
天南地北地游走,使我觉得生命有一种本质的不安,仿佛人生就是不断流逝的风景。即使回到家安坐静室,我仍感到自我在潺潺流逝。有一天,我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盯着前方,仿佛灵魂出窍。森奇怪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前方我盯着的地方,那里空无一物。
森:“你在看什么?”
我:“你没看见时间像一条河流从我们眼前流过吗?”
森:“天啊,这怎么看得见?”
我:“只要你静下心、沉下气来认真看,就能看得见。”
森真的屏息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
我:“对,什么也没有,这就是时间的真实样态。”
森:“哦,你别捉弄我了。”
我:“我没捉弄你啊。想想看,我们时时刻刻处在时间中,我们又对无处不在的时间无以寻觅。这不是很奇怪吗?”
森听了我的话也傻傻发愣:“是啊,这确实很奇怪。我们看不见时间,我们看见的只是日历上一个个走过去的数字、一张张发黄的旧照片、房间里脱落的墙纸、落满尘垢的被更新换代所淘汰的老式电脑、人长胖了再也穿不进去的小衣服,以及所爱的人渐渐老去的眼角皱纹……”森说着还怜惜地摸了摸我憔悴的脸庞。
我:“过去的岁月杳然无痕,它到哪儿去了?谁都知道它曾经存在过,但谁都找不回它。”
森:“未来的岁月渺然无状,它将往何处去?谁都知道它必定会来临,但谁都捏拿不定它确实的轨迹。”
我:“我们像两颗浮尘,在前后空茫的情形下只能活在当下。”
森:“而当下其实不存在,我们说当下的时候,它早已遁入过去或滑向未来。”
我:“那么,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是悬空无着的?”
关于时间的伤感谈话使我们在自己家中互相搂抱。
突然,我看见窗外对面楼幢屋顶上的阳光:“哦,我抓住了时间的形状。”
森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什么?”
我:“看那阳光,它在红色琉璃瓦上每时每刻都变幻着光亮。早晨是清新的鲜红,中午是灿烂的金黄,傍晚是苍凉的暗红。这不就是时间的形状吗?”
森:“确切地说,这不叫时间,这叫光阴。”
我:“光阴?”
森:“是的。时间是人类抽象的意识形态,光阴却是时间的原始样态,它可感可触,由光亮和阴暗构成。那屋顶的阳光在一天中的不同变化,就是由光亮与阴暗的参差对比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