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非常干净,行人即使要吐痰,也是小心翼翼地吐在纸巾里捂好,然后找到垃圾桶放进去。行为规范和文明程度令人难以置信。这个国度唤醒我最深刻的文化记忆也就是绅士和淑女。绅士曾风度翩翩地行走在伦敦的浓雾中,使整个大街都感受到温馨安适的气息。可是这只是个不大的岛国,外面就是汹涌的大海。
我:“这个被海洋包围的岛国,传统文化为什么会孕育出这样一种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而不是敢于冒险的海盗精神呢?”
森:“海盗精神也有啊,英国在历史上的殖民扩张还不厉害吗?”
我:“海洋岛国都具有侵略性?”
森:“那倒不至于。不过我知道东方岛国日本侵略别国也挺残酷。”
我:“哦,对啊,日本跟英国真的挺像。日本也有繁文缛节的礼仪,人际程式严密有序。它的外面,竟是咆哮的大洋。”
森:“也许压抑越大,攻击也越强,呵呵。”
我:“海洋对他们的绅士风度和君子风度都是一种无理性的挑衅。”
森:“不过,无论英国或日本,女人给人的感觉都挺温柔,这两个国家的传统文化给人的感觉也挺暖和。”
我和森来到乡间,看见英国乡间的花草也长得特别纤细。这也许是以往读的书给我们埋下的潜在幻觉。我们来到一片幽静的湖区,碧水悠悠,两岸长着细长而丰美的野草,非常纯净。森望着渺远的湖面,眼神像出世。
我怕惊扰他,轻声问:“你想起什么啦?”
森:“‘这里离新英格兰也像离亚洲和非洲一样遥远……我仿佛是人类中的第一个人或最后一个人。’”
我:“美国的梭罗?瓦尔登湖?”
森:“是的。自然风景是散朴的,似乎没有国界,它纯粹的诗性会使所有人为的规则模糊化。站在这里,我忘了时间、世俗和国家对于人类的界定,仿佛这湖是属于全世界的,属于上帝的创造。”
我:“自然之美是全世界共通的,人类的心灵深处都有跟自然和谐的原始愿望。”
森流露出一脸虔诚:“那是一种生命从自然来、向自然去的神秘诉求,是与生俱来的神性。”
我:“可是站在这湖边,我更多想起的是华兹华斯。”
森:“那个英国十八世纪‘湖畔派’的隐逸诗人?”
我:“是的。如果你事先知道了这是哪个国家的自然风景,你对它的凝视中必然带有这个国家文化中某种深层的情愫,朦朦胧胧的,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分明就是这个国家的特色风景。”
森换了我的视角再次望着湖面:“照你这么说,自然风景也像乐曲,它有乐谱形式,但没有具体歌词,可以有无数解读的可能性?”
我:“是的。难道你不觉得看到英国的湖光山色就会想起华兹华斯?看到英国荒原就会想起简?爱与罗道尔夫凄厉的爱情?看到英国寒冬的田野就会想起德伯家的苔丝?”
森接着我的思绪:“看到西伯利亚严寒的旷野就会想起《复活》中玛丝洛娃的苦涩?看到中东金灿灿的沙漠就会想起纪伯伦?看到意大利的岛屿和海涛就会想起夸西莫多?看到美国南方的庄园风景就会想起《乱世佳人》?”
我也接着他的思绪:“对呀,看到日本的海岛风景就会想起川端康成的小说,看到南美风景就会想起聂鲁达的诗。我们总会把头脑中已经形成的对于一个地域的文化印象投射到它的自然风景上,就像赋予一首抽象的乐曲以具体的歌词一样。”
森:“但这种自然风景中地域文化的区别是难以言说的,似乎只存在于人们的潜意识中。”
我:“潜意识的直觉有时是非常准确的。我一看见这片湖水,就自然而然想起华兹华斯那些清丽的诗句,想起他诗中的露茜。他曾在诗中写道:‘我曾在陌生人中间做客,/在那遥远的海外;/英格兰!那时,我才懂得/我对你多么挚爱……’”
我望着湖水念着华兹华斯的诗句,泪水渐渐蒙上了眼睛。
森:“你又来了。”
我:“我思念东方,思念遥远的家乡!”
森:“前几天你还说要在欧洲住下来,怎么这会儿又思乡起来了?”
我:“其实都是同一种感情,就是人生的疏离,漂泊的无根。我需要回到一个固定的点上安居。在家乡时我从来没有这种感情,是出来后才有的。”
森上来温情地搂住我,捋了捋我的后背:“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我理解你,是有一些情感,在离开它的时候才会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