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看来,江南古镇依水傍木,小巧玲珑,看上去温馨而祥和,但细究里面的生态,却有纠缠不清的繁琐人际。”
森:“是的,闲言碎语充盈斗室。你太尖利了,别人会说你怪癖;你太爽朗了,别人又会说你疯癫。做人的火候最是难把握。”
我:“天啊!要是我住在这种地方,肯定受不了。”
森:“可江南古镇还有缓解这种困境的机制呢。”
森带着我穿过一间民居的弄堂,走出来却是一条河,河边还有一排杨柳。
森:“看,这就是古镇布局的另一面:流水潺潺,杨柳依依,令人心旷神怡!”
我很惊喜:“哦!是啊!关上石板街那一侧的家门,转身来到自家后门,就可以看见河流和杨柳,另一番境界就在转身之间敞开。”
森:“确实与众不同吧?傍水而居是古镇生态的需要,因为在古代没有自来水。但我们通常所见的古镇往往弃自然风物于外围,饮用水用扁担去远处挑来,光溜溜的石板街上少有绿色植物点缀。”
我:“是的,古镇以为离弃自然就是向城市雅致生活的僭越。”
森:“但是江南古镇不一样。它把自然风物引进人居环境,或者说,古镇自动顺应自然条件来构筑自我。”
我:“嗯,如果石板街是社会缩影的话,那么河流和杨柳就是自然的缩影。流水和花木被引进社会,缓解了人伦的压抑,使整个古镇生态系统得以平衡。”
森:“所以它才会亘古绵延,保存至今。你看这一路走过来,随处可见遗留下来的风味小吃,居民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临水的茶楼坐着闲聊的茶客,杂货店里竟然还出售煤球炉,青年人跟老年人坐在一起搓麻将……呵呵,别有一番滋味吧!”
我:“嗯,人伦的需求机制跟自然的缓解机制互相配合,使得这种居住生态非常稳固。人在这种生态机制中得到人伦与自然两方面需求后,就会悠然自得,淡泊守旧。”
森:“正是这样。”
我:“但是……”
森:“什么?”
我:“我怎么总觉得这里的河流和杨柳都像是一种虚假的摆设?”
森:“当然了,它们是经过人工改造的,不能跟真正的自然之物比较。”
我:“还记得云南丽江的河流吗?那是引周围高山的清泉按地势的落差而凿的,活水常新,千古长流,那才叫做巧夺天工!可这里的河水基本上是静止的。”
森:“你不能要求太高嘛!说到底这里的河流和杨柳都只具有一种象征性,你不能指望它们跟大自然等同。就像苏州的园林,以小山小水象征自然界的大山大水,以小巧精致的布局象征大自然粗犷浩渺的气象,使人们从中得到虚幻的心理安慰。”
我:“我也正想起苏州园林呢,那些假山假水都像是一些道具。水是被限制在池塘之内的,不能奔流;花是被培植在陶盆之内的,不能绽放;假山有体积限制,曲廊有长度限制,在诗情画意的随意布局中都有个‘度’的限制。”
森:“苏州园林的幽雅是江南生态的典型代表,它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那既不是儒家刻板的理性,也不是道家无度的感性,而是糅儒家理性与道家感性于一体的幽雅。这种‘雅’必须是‘幽’的,也就是安静的舒展,有节制的放恣。”
穿过曲桥,我们走进一间古镇民居改装的茶室。它临水而居,陈年的木板散发着轻微的馨香,阴暗的板壁上装饰着陈逸飞的四幅油画《故乡的回忆》、《浔阳遗韵》、《丽人行》、《罂粟花》。当然,这些都是复制的赝品。临水的茶几上摆着一小碟一小碟的龙井茶、瓜子和瓜果。窗外河水潺,杨柳和风。午后的阳光斜穿进来,我们坐着喝茶、嗑瓜子、聊天。成本不高,但文化味颇浓。文化就是在细处做文章,无论东方的茶道或西方的咖啡,都故意把杯子缩小成一点大,为的就是让人在细节上玩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