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悄声对我说:“人们到博物馆里缅怀历史,借助这些文物体会古人的意图,瞥见特定时代的文化。人的思想原本是漂浮于物质之上的,只有缅怀历史时,思想才如此依恋于物品。”
我:“但这是一种单向的依恋,任凭你怎么依恋,文物都不能复活。它们被罩在玻璃柜里是千古寂寞的。”
森:“玻璃柜里是另一个朝代,虽然现代射灯照亮这些文物,但它们在人们心目中仍是黑暗的。”
我们看见一只商周时期的青铜编钟,它的表面刻满精细的雷云纹和饕餮纹,还有一些暗绿的铜锈。
我:“商周的青铜器总是面目冷峻,阴森恐怖。我怎么感到它们有点陌生,跟中华传统文化不够亲和。”
森:“那是远古的战争年代吧?野蛮血腥嘛!”
我:“我们的祖先竟然曾经生活在那么‘蛮不讲理’的年代。想来也是,那时温文尔雅的儒教还没得诞生呢。就是到了春秋战国,孔夫子也还是个到处游说的穷书生。”
我们又看见一块战国S龙玉佩。龙头上唇长翘,下唇短缩,张口吐舌,回首恣肆,龙身虬曲蜿蜒,雕刻流线遒劲有力,正象征着那种充满血腥的原始生命力在荒原上东奔西突。
我贴着玻璃柜遐想着:“这S龙玉佩多精致!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它或许曾经附着在高士贵人的前襟腰间,或许经历过典雅堂皇的宫殿,或许经历过蛮荒血腥的沙场,或许伴在他的前胸在月下叮啷豪饮过,或许随在他的腰间在战场砰然对剑过……”
森:“嗯。经过几千年的世事沧桑它流传到现代,虽然凝固,喑哑,但它依然带着战国年代生气勃发的生命张力。”
我:“你喜欢这个吧?它是英雄尚武年代人们的装饰。”
森摇摇头。
我:“为什么?你不是男人吗?”
森:“我不喜欢战争年代。那是一种居无定所的生命形态,迎面而来的时空和命运都不可知,人在动荡不安中求生存,在拼搏厮杀中决胜负。这样一来,思考就被取消了,因为没有稳定的思考背景。人生的结局只取决于力量、速度和刀光剑影中偶然的输赢。”
我瞥了森一眼。虽然他走过半个地球,见过许多世面,但他那沉郁的脸孔和的眼睛分明显示他是书生的本质。这是一个活在梦想和思考中的男人。这战国S龙玉佩是一种张狂冲突动态生态的瞬间凝固,它仿佛向世界宣言:我没有回忆,也没有未来,我只活在激烈的当下!而森恰恰不能激烈地活在当下的商业竞争社会里。
我:“可你不是个靠思想生活的人吗?春秋战国学术思想空前活跃,诸子百家,各抒己见。儒家的秩序,道家的自由,墨家的民主,法家的权谋,纷呈涌现。李悝、商鞅、苏秦、张仪等臣相、卿大夫、游说家等成了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耀眼主角。”
森:“是的。智慧就是力量,智慧就是财富,这在那个文明发轫的轴心年代显得格外昭著。一种学说在一个国家没了市场,可以到另一个国家继续叫卖。但是你知道的,当时天下四分五裂,儒家理想提得过早了点,道家理想提得不合时宜,墨家理想提得欠失底气,法家理想提得过于刻板。只有兵家提出点实用的东西,却不是维持社会秩序的长久之计。”
我:“什么意思?”
森:“意思是说,思想学说毕竟只在和平年代发挥维系社会的稳定作用,政治见解也只是各国政治头目的参考和附庸。在那样的乱世,无论学说和政见都管不住战国人征服他乡的膨胀欲望,管不住他们突飞猛进的生命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