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亲的战争 楔子(8)

父亲的战争 作者:野夫


何爷和冉爷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山路上。前面是冉爷送礼的仪仗--因他和覃老爷打过干亲家,这份礼不能太薄。他中年纳小,姨娘才刚刚出怀,覃老爷便开玩笑说,你要是生个女娃,那我钻天打洞也要生个儿来娶你家小姐--那时覃太太连生了四个千金之后撒手尘寰,他正好扶正了一个填房丫头。就这样一句戏言,两人便结下亲家,开始为未来的孩子打赌。也算是两人的因缘聚合,冉爷给幺姑做三朝宴之时,覃家少奶奶终于珠胎暗结。分娩之夜,风驰电掣,平地一声响雷,诞下一个少爷。覃老爷自己欢喜不说,更把那冉幺姑视做招财童子送子观音,仿佛没有她的招引,他覃家就要断了香火。

何爷还沉陷在早晨与胡玉儒告别的伤感中。昨夜与老长官一席长谈,几乎让他初次感到困惑。他不是一个喜欢思考为什么的人,凡事凭性情和直觉行动,不爱去追问动机和结局。他要造反,是因为他不愿受任何势力和人的欺负。他并未想过要做草头天子,只是想要一个公平的社会和一份舒服的生活。谁让他不舒服,谁就是他的敌人。而谁是他的敌人,谁就会感到危险和威胁。对他而言,一切就这么简单。

他才粗粗获得的那点革命道理,在与日本回来的老同盟会员的辩诘中,自然占不了上峰。他发现胡爷和当初相比,忽然判若两人。当年的胡爷,充满了铁血精神,在讨袁的军中,以嗜血酷战而令北军闻风丧胆。现在的胡爷,却突然放弃一切功名利禄,并开始质疑革命,进而迷茫于整个人生。都是读书闹的病啊,他至少现在还无法理解胡爷的抉择。等到五十年后,他终于明白胡爷的思考之时,他已无路可退了。

冉爷是老江湖,犹未看懂这两个大人物的神秘来去。他只知道何爷有些情绪,但他是不会去深问的。他尽量找些江湖故事闲扯,聊博何爷开心。

不觉间已到覃宅,看那铺排,连何爷也有些心惊,未想到这深山之中,还有这样的盘龙卧虎处。但见一片礼炮声中,寨门打开,略显发福的覃老爷盛装迎于路前。冉爷不敢介绍何爷的真实身份,只说是湘西袍哥的龙头大爷,覃老爷已自兴奋不已,急忙引进客堂,敬茶递烟不迭。

堂上人来客往,川流不息。院坝里已经支起几十张八仙桌,准备开流水席。礼房中三先生正忙着记账,谁家的礼份都要登记造册,来日好还情。几个知客士也高唱着谁谁嘉宾到,按不同身份带路引座。

几人赶着吉祥话说,总管三先生进来打断,说时辰已到,准备开席了,请几位爷上座。三人踱出客堂,到院坝首席坐定。何爷看见当中摆放着一个硕大的红漆笸箩,上铺金丝绒毯,毯上分别放着毛笔、镰刀、大印、算盘、果饼、针线、榔头等物。他知道这是按习俗让孩子抓周,以预测其后的人生喜好和命运。

又是几声礼炮炸响,欢呼之中,内院中走出少奶奶,奶妈抱着一个精气活泼的小子紧随其后走来,将那小哪吒放到了笸箩中间,大家屏息看着他如何选择。他环望四周,见许多人头竟然毫不认生,自顾自开始打量那些稀奇古怪的玩具。忽然大门口传来一声粗哑的喊声,龟儿老子都没到,就开席了嗦?

众人闪开一条道,覃冉二爷都连忙起身相迎,只见一个敦实的跛子一歪一歪地闯了进来。那礼袍穿在他身上长一截短一截,显得十分滑稽。后面跟着两个牵马的壮汉,从马背上卸下两匹野猪往后厨送去。他跟覃冉两位唱个肥诺,一看儿子正要抓周,也不理众人,叫声我来添一样,竟然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来,退出弹夹,蹲下放到笸箩中。

覃爷暗自叫苦--你是想我儿也当土匪嗦。又知道他大大咧咧搞惯了,不好计较。何爷早已认出来人,故意不先理他。却见那小儿东瞅西望,可能看到这新送来的东西好玩,竟然先抓了过来。大家哈哈大笑,冉爷心中也是一惊,看他又去拖那支毛笔,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好。日马文武双全,覃老爷,祝贺你呀。跛豪拍肚大笑,随覃爷向主席走过来。何爷对冉爷眨了个眼,冉爷就故意不说,看跛豪如何反应。何爷掏出烟斗,眯缝着眼睛吸起烟来,奶妈抱走孩子,众人复落座。那跛豪看着上座上先占了个人,心中略有不快,走两步忽然站定,弯腰定睛仰视起这位客来。覃爷正要解释,他拿手一按,皱起眉头再看,忽然摆起跳到何爷跟前大喝一声,你日马是活人还是死鬼喔?覃爷还以为他们有什么过节,心里正急,却见何爷哈哈一笑,两人竟抱成一团。

一伙人开始大碗筛酒,轮番单挑,直喝得人仰马翻。何爷和跛豪都是被那几个小匪用马驮回去的。次日酒醒,已是在星斗山的大营盘里了。何爷独自在寨子里巡视了一番,发现跛豪选的这个窝点还是有些眼光。上山一条独路,两边皆是深渊。巨石垒的大门架两挺机枪,就万夫莫开了。山上有水有田土,百多个匪众竟然还自己耕种点粮食蔬菜,有的老匪还养着家眷;一派尧天舜地的样子。如果不是聚义堂上架着的刀枪,真还想不到是个匪窝,他边看边笑,恍觉人生如戏。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透过竹林,日影斑驳如泼墨写意。跛豪让部属搬出两把交椅放到堂前,沏来好茶,他要陪大哥好好聊聊。一别十几年,大哥成了逃将,他还依旧是坐匪,偏安一隅,他觉得还是自己舒服。你这回来,有啥子想法;兄弟我保证鞍前马后照应。跛豪不减当年义气地说。何爷忍不住笑起来,他也懒得跟这粗人细说,只说莫一天盯着周围团转的老百姓打,要打就打天下。他现在算是弄明白一点了,造反都得有点信仰和主义才行。

两人一番密谈,直谈得日头西坠,黑云东升。一辈子刀头舔血的跛豪都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腥风扑面,杀气荡胸,山河变色,大地动摇。从此何爷又将在湘鄂西改天换地,杀出一片血色江山;且牵连无数后辈人物,铺垫出二十年后如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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