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亲的战争 第一章(1)

父亲的战争 作者: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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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论贫富贵贱,活得久了,皆有宿命之感。就像无神论者到了麻将桌上,也要讲手气朝向。中国人一向说富不过三代,穷不到百年;覃慕文家已经富贵十代了,但他还是惴惴不安。虽然十八年前,填房扶正的丫头,终于辛苦生出了一个养命的儿子覃天恕;但似乎一路走来,尽管熬到了抗战胜利,他却依旧感到身处于一个无边无涯的乱世。乱世中的富贵,仿佛是一根危崖上紧绷的钢丝,颤颤巍巍行走其上,好像随时可以变成一个要命的绳套-- 一个六十多岁的土司后裔,竟然为与生俱来的富贵操碎了心。

他不得不为自己开始设计后事了。覃家庄园屹立在1945年初秋的斜照里,青砖绿瓦似乎在寒阳的回光返照之下,泛滥着最后的荣华和辉煌。覃慕文负手踱步在古老的寨墙上,眯缝着老眼,遥远地张望着对面山腰的一群人--他的管家三先生,正带着施州闻名的风水师朱一尺,在为他踏勘最后的佳城。

三先生是覃家的世仆管家,就是说打祖上开始,便是覃家的包衣奴才。傍着主子营生,也结婚,也生子,但是世世代代打小就要学着经营田产物业,要终身为奴帮东家理财。这样的人虽然学问不高,却是最通时务经济,深谙世道人情。一晃他也到了知天命之年,覃家的田宅即便在乱世,也没从他手上变少,足见他是一个何等精明的乡村世界的人物。老爷好端端的日子,却忽然要他请人择看阴宅,他只好请来朱先生,带着几个仆随在覃家的千亩河山上,镇日晃悠起来。

朱一尺是堪舆世家的传人,他家看风水,却别于其他九流三派--只看阴宅,不看阳宅。真正让他在施州道上暴得大名的是年轻时,他帮来凰县瞿家老爷看一块墓地,竟然看偏了一尺;结果是被陈家的一个寡妇无意中埋去,然后陈家出了个将军,瞿家却日渐衰败下去。他恨自己有眼无珠,一气之下,挖掉了自己的左眼--就是这一敬业的壮举,顿时令他声名鹊起,赢得了这个亦庄亦谐的雅号--朱一尺。

人世间的贵贱穷通,仿佛真正只是相距一尺,却有灵壤之别。

朱一尺抱着罗盘谨慎地走到一棵枣树前,前后左右打量起来。他神秘忧虑的表情,一如一场决战前的将军,在最后选择突围的缺口;三先生的心顿时也悬了起来。这块地的自耕农彭孤老正在不远处锄地,他好奇地偷看了一眼,继续埋头锄地,但是耳朵却竖了起来。

朱先生凝重地指着一个荒草土包,问道这所坟是谁的?三先生说早了,彭家的一个老祖宗,原先是我们覃家的一个老仆,死了埋这儿的。朱先生感叹好悬啊,差一点这个龙脉就被他占去了。他气运丹田指点江山说,你看这罗盘,坐艮朝乾,背依罗汉晾脐,面横蟒带缠腰。左有青龙潜海,右有白虎下山。这是真正的龙穴所在啊。可惜他埋偏了十步,否则他家要出王侯呢。

三先生说幸好幸好,先生,他这坟不影响吧。朱先生说无妨,正好护主。来,掰个树枝来,插这儿,做个记号。你们先修个塔占着,待老爷百年后,就在这儿入宫。三先生急忙折下一段枣树,深深插入朱先生指定的圆圈。大伙终于松了一口长气,皮搭嘴歪地随着志得意满的朱先生下山。待一行人走远,彭孤老却悄悄去把树枝往右移动了五步。他颓坐于原来的那个插孔,无声地长笑,笑得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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