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孤老一生穷病,到老无妻,靠着祖上留下的几分薄田,勉强求了个衣食。彭家也算是旧司堡一带的大姓,各房各支也都还人丁兴旺,唯独他这幺房的一支,却是日薄西山,大有朝不保夕之虞。这天他看罢覃家的风水安排,再也无心劳作,急忙赶到族侄彭秀才家中吃饭闲聊。彭秀才是大房的后人,行五,算是彭家这一辈唯一出的一个读书人,参加过光绪末科的考试。虽然未能换得一星半点功名,在乡下,大家依旧还是尊为秀才。
过去的读书人能够科举入仕,谓之正途;入不了士林的,多半也弄不好稼穑,往往只好走医卜两道。秀才学医,笼中捉鸡;秀才卖卦,树大分杈--这些老话说的都是容易的意思。可是彭秀才平生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不愿走冬烘腐儒的退路,偏要走讼师这一行当;想要凭三寸不烂之舌,在乡间社会出头逞一个公道。他虽然把刑名师爷的祖传家法,弄了个半解粗通,可是入了民国,律法大变,更无朝廷命官来请他入幕。于是只好在乡下半耕半读,帮人写写状子书信,聊以免饥。
彭孤老算是彭秀才族房里的幺叔,家里断顿了往往都来蹭饭。彭秀才虽是中等人家,但是天生豪侠仗义,倒是不嫌这个孤贫的堂叔。彭孤老扒拉完五碗干饭,顿碗叹息说哎,我们彭家百多年没出个人物,说来还是祖坟没埋正啊。
彭秀才眼见这个沉默寡言的幺叔开腔,不解地问,您怎么想起这个话题?彭孤老说我啊,今天看见覃家请了个风水师看地,听他们说,我们五世祖那座坟,埋偏了十步。右边那枣树下,才是龙脉所在,现在他们看中了。
就是关坡那块地么?那是我们的族田,他们又想占啊?民国17年,不是都闹过一次么?原来他们一直贼心未死啊。
他覃家现在势焰熏天,有啥不敢想啊?我啊,把他们做的记号偷偷往东移了五步。我要哪天走了,你记住,一定要把我埋在那枣树前边啊。覃彭两姓也该换风水了。
彭秀才说幺叔,您这好好的,说这早着呢。不过这块地,我们还是要占着的。彭孤老叹息早晚都是要走的,我这一房算是绝了,但还是指望你们那几支人发达啊。你就记着我的话,合族上下都指着你呢。我这就算是交待了。彭秀才说您放心,到那天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彭孤老当夜回到自己的棚屋,收拾停当;次日起了个大早,来到那块地上,独坐在五世祖的孤坟前沉思。他似乎感到整个家族的命运都一下子押在了他这一宝之上,要么祸及当代,要么泽被子孙,他决定拿他这个即将燃尽的老命赌了。如果自己的贱命能够换来家族的世代勋贵,墓前的香纸清供,总比列祖的冷火秋烟要好--他恍惚看见了自己坟头的丈八石碑,不禁有些飘飘然。他沉着地抽完最后一袋烟,解下腰中的长布带抛挽上树,毅然自悬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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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慕文对后事的提前关心,应该说不无道理。他是在五十岁上,采用了一个游方道士的偏方,才让这个填房的丫头珠胎暗结的。虽然前面的正室,也生育了四个才撒手而去,却全都是还要陪嫁的姑娘。好不容易老来得子,他自然如获至宝。可是这唤做天恕的独苗,却生性桀骜难驯,惯于惹是生非;十几年来,可真是把他带得风生水起,伤透了脑筋。好歹送进了梨川县立中学,住读拘縻在新式学堂,他这才可以稍微松一口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