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子可怎么办啊?孩子还那么小?哪个男人愿意养这么多孩子啊!"
"是啊,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孩子太多,嫁人就难了!"
……
这夜的月光格外凄凉,这夜的寒风格外刺骨。
两个女人过去把达娃架了起来,劝说着,说人都死了,还是早点天葬了吧,别让他的灵魂不安。
队长单增让两个小伙子留下帮忙,让其他人都散了。
措姆陪着公扎站在帘边,陪着公扎一起哭,不时抬起手给公扎擦眼泪。
那一晚,趁阿妈红肿着眼睛依然哄着弟妹们睡觉的时候,公扎柱着棍子走到外面,坐在阿爸的身边,看着阿爸的脸。阿爸黑红的脸庞就像睡着了一样,嘴角有一丝冻干了的血迹。公扎伸出手去,小心地把血迹抠下,泪水滴在伦珠冷硬的手背上,瞬间结成了冰。
月光实在凄清,公扎感觉自己的骨头在月光下变成了冰柱子。他抓着父亲的手,见父亲的手卷曲着,便想给他掰开,分开父亲的手指后赫然发现掌心握着一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上还有一朵花。这种糖果公扎以前在寺庙的佛菩萨跟前见过,孩子们每次看见都会吞口水。
措姆曾经说过,这样一颗糖要一分钱。
一分钱啊,对于以物易物的牧民来说,身上很少有现钱的,需要什么都是拿另一种东西去换。一分钱如果再添上一分,就可以买一盒火柴了。
公扎小心翼翼地取出糖果,剥开舔了一下,闭上眼睛,让那股甜丝丝的感觉弥漫了整条舌头,然后慢慢浸下喉咙去。
久久,重新包上,揣在怀里,眼泪大滴大滴不断地落了下来。
他明白,经过这一夜,他就是大人了,需要独立支起帐篷,照顾好阿妈和弟弟?妹们。
在单增的操持下,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两个小伙子就把伦珠捆在天葬师背上,提了给亡灵引路的酥油灯往雪山脚下的天葬台去了。
公扎跛着腿,不顾阿妈的呼喊追了出去,见荒原上一盏油灯慢慢移动,越来越远。
他奋力追了一段,见那盏油灯渐渐消失在山凹里,他转身向旁边的山坡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坐在山顶上,看着那盏灯又慢慢出现,慢慢上升,慢慢下降,直到群山之间某一处升起了桑烟。
此时,帐篷区的野狗和獒都"汪汪"地叫着往天葬台方向跑去。
主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精力管这些獒。它们只能自己管自己。草原上鼠啊兔啊都被它们抓得差不多了,饿极了的獒和野狗整天围着天葬台转,开始吃起尸体来,发展到最后獒们索性赶走秃鹫,代替起了人类死亡后最后一道仪规的执行者。所幸这个世道三天两头就有人死亡,獒们虽说填不饱肚子,但总比没有吃的强啊。
随着青烟上升,公扎看到天上开始有秃鹫盘旋,胆子大的往下俯冲着,却因为半山的狗狂叫而再度飞升。他不忍再看。阿爸生前是最爱他的猎狗,总是带着朵嘎扛着老叉子猎枪出去,煮肉时总会给朵嘎留下一大块,说它撵得比他辛苦。如今朵嘎也在那群野狗里觊觎着父亲的尸骨。
公扎抹了一把泪,慢慢往回走着。在山脚下碰到措姆的舅舅扎多,他穿着俗人的衣服,已有了花白的头发,一条腿跛着。他手里拿着个筐,像是要去捡牛粪。
公扎习惯性地立于山道边等他先过。这是父亲生前教他的,见到僧人,无论老幼,都要谦恭。他们是有学问的人,是佛祖的使者,俗人不可对他们失礼。
扎多看了他一眼,驼着背低了头往前走,错身时老人小声说:"他去了香巴拉,那里是快乐的天堂!"
公扎怔住了,想问他什么,对方却快步走了过去,显然是不想跟他说话。
公扎路过东头那个孤零零的帐篷时,见门边放了一个小香炉,里面还煨着桑。家里死了人才会这样供奉。公扎心痛了一下,他这是在祭奠阿爸的亡灵啊。
没有念经声,没有超度,阿妈也在帐篷边点了一小炉烟,每天定时三次放上香草,七天之后收起香炉,阿爸就彻底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