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浓情巧克力 作者:(英)乔安娜·哈里斯


我们乘着狂欢节的风来到这里。这阵风还算暖和,相对二月而言。风中飘着热乎乎的油香味,那是路边的人家在炉子上做煎饼和香肠,同时还能闻到一阵华夫饼甜香粉末的味道。五彩的纸屑如雪花般飘落到人们的衣领和袖子上,滚动到沟渠中,犹如冬天可笑的解药一般。窄窄的主路边站满了格外兴奋的人群,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眼覆盖着绉绸的花车,后面还拖着长长的彩带和纸玫瑰花饰。此刻,阿努克正站在一个货篮子和一只悲伤的黄狗中间,一只手拿着一个黄色的气球,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玩具喇叭,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狂欢节我们以前也经历过的——她和我,去年四旬斋[1]的前一天在巴黎看过二百五十辆装饰过的花车游行,在纽约看过一百八十辆花车,在维也纳还有二十四支乐队参加游行,小丑们踩着高跷,大头人的头上顶着用纸简单做成的脑袋,鼓手队长们挥舞着闪光的指挥棒。可是在六岁孩子的眼里,整个世界别有一番光泽。木制马车上装饰着金边和金纸,虽然做工并不精致,可是却散发出童话故事般的气息。一个刻有龙头的盾牌,一个戴着木质假发的“莴苣公主”,一个身后拖着玻璃纸尾巴的美人鱼,一个用镀金硬纸板制成的姜饼屋,裹满糖衣,一个女巫站在门口,向一群不说话的孩子来回摇晃着她那妖艳的绿指甲……六岁啊,你能感受到周围最细微的变化,而这些在一年之后又变得无迹可寻。即使隔着纸板、隔着糖衣、隔着塑料,她依然可以看见真正的女巫、真正的魔法。她抬起头看着我,用她那闪烁着蓝绿色——那犹如从遥远的太空看到的地球的颜色——光芒的眼睛看着我。

“我们要留在这里吗?我们要留下来吗?”我不得不提醒她说法语。“是吗?要留下来吗?”她抓着我的衣袖不放。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像棉花糖一样绞在一起。

我犹豫不定。这儿是个好地方——塔尼斯河下游的兰瑟,最多只有两百人;这里靠近图卢兹和波尔多之间的高速公路,地方很小,坐在车上,眨眼之间就一晃而过。这里只有一条主路,两排暗褐色、半木制的房子紧紧地挨在一起,几条水管如同叉子上的齿一样平行排列。一座教堂,涂着显赫的白色,立在几家小小的店铺中间。一块块农田稀稀拉拉散落在这片满怀戒备的土地上。果园、葡萄园、一块块田地犹如训练有素的兵团一样整齐地排列,严格按照农耕习惯把各种作物划分开来:这一片是苹果,那一片是猕猴桃、瓜果,还有覆盖着黑色塑料壳的莴苣,无精打采的葡萄藤在贫瘠的二月像是蔫了一样,其实它们只是在等待三月盛大的苏醒……农田后面就是塔尼斯河了,它只是加龙河[2]那犹如五指般散开的支流中的一条,从这一片湿软的土地上穿过。这里的居民呢?其实和我们在其他地方遇见的没什么区别,脸色有点苍白,可能不太习惯待在阳光下,有点无精打采。头巾和帽子是头发上面唯一有颜色的装饰,但也都是棕色、黑色或者灰色。他们的脸布满皱纹,像搁置了一年的苹果,眼睛被压到长满皱纹的肌肉中,仿佛安在隔夜面团上的大理石一样。几个孩子在一旁跑来跑去,身上的红色、柠檬绿和黄色晃来晃去,仿佛来自另一个民族。当花车被破旧的拖拉机拉着,沿着街道笨拙地前行之时,一个身高马大、一脸不悦的方脸女人抓着肩膀上的花呢大衣,用当地口音喊了几句我听不太懂的话;马车上坐着一个圣诞老人,在一群小仙女、塞壬[3]和小妖精中间显得十分突兀,此刻,他正向周围用力地投掷糖果,难掩一脸的凶狠与霸道。一位戴着呢帽的小个子老人一脸歉意地从我的两腿中间抱起那条哀伤的黄狗,他的帽子并非本地人普遍戴的圆贝雷帽。我看见他用细瘦的手指抚摸小狗身上的毛,小狗呜咽着,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夹杂着怜爱、关心和内疚的表情。没有人打量我们,我们于他们好像是透明的,光看衣服就知道我们是外地人,是过客。他们很有礼貌,谨守礼节,没有一个人盯着我们看。这个女人,长长的头发掖在橘黄色大衣的衣领中,脖子上围着长长的丝绸围巾;旁边的孩子穿着黄色的威灵顿长筒靴和天蓝色的雨衣。她们的颜色太扎眼,她们的衣服十分异类,她们的脸——是太苍白呢,还是太黑呢?她们的头发也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异国风情十足,莫名的奇怪。兰瑟人懂得如何在不发生眼神接触的情况下打量外人。他们的凝视盯得我脊背发凉,很奇怪,虽然不带有敌意,但是却有种冷冷的漠然。对他们而言,我们就是奇怪的人,是狂欢节的一部分,是外国飘来的一缕青烟。当我转身从小贩那里买一块格雷饼的时候,我觉察到他们投过来的目光。装饼的袋子很烫,上面都是油,外围的黑麦薄饼很酥脆,不过中间很厚、很好吃。我掰下一小块递给阿努克,顺手擦掉她下巴上融化的黄油。小贩是个矮墩墩的秃顶男人,架着厚厚的眼镜,脸被热炉子上冒出的蒸汽蒸得油亮亮的。他朝她挤了下眼,而另一只睁开的眼睛一下子就将所有的细节纳入眼底,知道接下来肯定有事情要问。

“夫人,您在度假吧?”小镇的礼貌允许他这样问,我看到商人惯有的漠然背后藏着一种探寻的欲望。在这里,任何新闻都传播得很快,虽然距离阿根和蒙托邦很近,但是这里很少有游客造访。

“待一段时间。”

“从巴黎来的?”可能是从我们的衣服上看出来的。在这片艳丽的土地上居住的人们穿着却很单调,死气沉沉。色彩是一种奢侈品,是不能穿的。路边明艳的花儿就像杂草般一无是处、富有侵略性。

“不,不是巴黎。”

花车就快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一个小型的乐队——两支横笛、两支喇叭、一支长号和一面小鼓——跟在后面,游行的队伍过于稀少,不仔细看仿佛不存在一样。十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跟在队伍后面,开心地捡着地上还没人捡的糖果。有些孩子穿着节日的装束,我看见一个小红骑士和一个穿着很破旧的人——可能是扮演狼吧——吵闹着却不乏友善地争夺着一把彩带的“归属权”。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人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一开始我以为他也是游行队伍的一部分——可能是瘟疫医生吧——可是,当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认出了那一身乡村牧师穿的旧式黑色长袍。他大约三十多岁,不过远距离看他那僵硬的姿势,似乎不止这么大。他转向我,我才发现他也是一个外来者:颧骨很高,眼睛是那种北方人独有的苍白,长长的钢琴家手指放在从脖子上垂下来的银色十字架上。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有权利打量我这个异乡人吧;可是,从他那冷冷的淡色眼睛里,我看不出任何欢迎的意思,他像猫一样,用估量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怕我侵犯了他的领地。我冲他笑了一下,他立刻惊讶地转过头,对着向他走去的两个孩子点点头,示意路边现在有垃圾,于是那两个孩子只好不情愿地清理起来,他们将地上废弃的彩带和糖果纸用胳膊抱起来,送到附近的一个垃圾箱里。我转过头,却发现那个牧师又在打量我,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的话,我几乎以为他是在对我进行审查。

塔尼斯河下游的兰瑟没有警察局,因此也没有犯罪行为。我尽量学着阿努克,去发掘伪装面具下面的真实,但是目前看来,一切都还模糊不清。

“我们要待在这里吗?我们会吗,妈妈?”她用力拖着我的胳膊,一副不问出答案不罢休的样子。“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它。我们留下来吗?”

我把她拉到怀里,吻了一下她的头顶。她的身上混合着烟和煎饼以及冬天早上暖暖的被子的味道。

为什么不呢?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好。

“是的,当然了,”我告诉她,嘴巴埋在她的头发里,“当然要留下来了。”

不是假的,这次可能是真的了。

狂欢节过去了。一年中只有这一次,小镇才能有一点明亮的色彩,可是这种明艳转瞬即逝,这种温暖似乎已经消失了,人群也散开了。小贩们收拾起自己的炉子和帆布棚,孩子们扔掉节日的装束和派对礼物。一种几乎无可察觉的尴尬蔓延开来,似乎因为这种过分的嘈杂和亮丽的颜色而感到羞愧。仿佛仲夏的雨一般,蒸发了,流进了龟裂的土壤缝隙中,消失在烤焦的石头上,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两个小时之后,塔尼斯河下游的兰瑟又变成了无形的小镇,就像是被施了魔法的村子,一年只会现形一次。要是没有狂欢节,我们可能会完全忽略了这个地方。

我们有燃气,但是没有电。所以我们在这儿的第一个晚上,我点着蜡烛为阿努克做了薄饼,然后在火炉边用了晚餐,餐盘就是一本旧杂志,我们所有的东西都要到明天才能够送过来。这家店之前是面包店,直到现在,窄窄的门廊上还刻着面包师傅的麦捆,但是地板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面粉状的灰尘,我们是小心翼翼地踩着地上成堆的垃圾邮件进来的。习惯了城里的房租价格,才发现这里的房租简直是出奇的便宜,即便如此,我在中介的那位女士面前数钱的时候,还是瞥见了她眼中的怀疑。我在房租合同上签的名字是薇安·罗切,当然,我签的那个象形文字,说它是什么都可以。我们点着蜡烛将我们的新家打量了一遍:油灰和草灰下的旧炉子居然还能用,松树木板做的墙,熏黑的砖瓦。阿努克在后面的小屋里发现了一块折叠好的旧遮阳篷,我们把它拽了出来;褪色的帆布下面零星趴着一些蜘蛛。我们的起居室在楼上,一间卧室兼起居室和盥洗室,一个小得出奇的阳台,一个装着已经枯死的天竺葵的陶制花盆……阿努克看见花盆的时候做了一个鬼脸。

“妈妈,好黑啊。”她的声音听着有点胆怯,面对这么多废弃的东西似乎有点不安,“味道也好难闻。”

她说的没错。这种味道就像密封数年的已经发酸变了味的空气,有老鼠屎的味道,还有这些被人遗忘、无人哀悼的东西的鬼魂的气息。里面有回声,就像置身洞穴一样,我们身上散发出的可怜的热气只够形成地上的那一片影子。涂料、阳光和肥皂水可以帮助我们摆脱尘垢,可是悲哀又是另外一回事,一个多年没有笑声的房子是多么凄凉。阿努克的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在烛光中闪烁,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心。

“我们一定要睡在这里吗?”她问道,“袋鼠不喜欢这里,它害怕。”

我微笑着亲了亲她那严肃的金色脸颊。“袋鼠会帮我们的。”

我们在每个房间点上蜡烛——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橘黄色的。我喜欢自己做熏香,但是在这样的紧急时刻,这些买来的蜡烛足够满足我们了——薰衣草味的、雪松味的、芸香草味的。我们一人举着一根蜡烛,阿努克吹着她的玩具喇叭,我则用一把铁勺子敲打一个破旧的平底锅,十分钟之内,我们使劲把每间屋子的地板踩了一遍,并扯着嗓子大喊着——出去!出去!出去——一直喊到墙壁发抖,叫到愤怒的鬼魂逃出去,留下一阵模糊的东西烧焦味和一大片扑哧扑哧掉下来的石灰。在斑驳的、被熏黑的石灰墙后面,在被人遗弃的东西的悲哀后面,开始看见那模糊的轮廓,就像举在手中的宝石投出的影像一般——先是墙壁变成了夺目的金色,然后是扶手椅,虽然有点破旧,但是却覆盖上了一层耀眼的橘黄色,连破旧的遮阳篷也突然冲破厚厚的尘垢,散发出各种颜色。出去!出去!出去!阿努克和袋鼠跺着脚唱着歌,那些模糊的形象渐渐明晰起来——柜台旁边有一个红色的炉子,前门上面挂着一串铃铛。当然,我明白这只是一个游戏,拥有安慰一个受惊的小孩子的魔力。还是有很多工作要做的,非常辛苦的工作,之后这一切形象才能成真。不过,现在至少我们知道,这间房子欢迎我们,正如我们欢迎它一样。我在门阶上撒上盐和面包安慰所有的家神,在我们的枕头边放上一点檀香木帮助我们进入甜美的梦乡。

后来,阿努克告诉我说,袋鼠再也不害怕了,那就是没问题了。于是,我们就躺在卧室里满是灰尘的垫子上和衣而睡,任由蜡烛点着,一觉睡到天亮。



[1]四旬斋:也叫大斋节,封斋期一般是从圣灰星期三(大斋节的第一天)到复活节,共四十天,基督徒视之为禁食和为复活节做准备而忏悔的季节。

[2]加龙河:法语为Garonne,穿越法国和西班牙的一条河流,是法国五大河流之一。

[3]塞壬:古希腊传说中半人半鸟的女海妖,惯以美妙的歌声引诱水手,使他们的船只或触礁或驶入危险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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