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有十五个顾客,今天三十四个。杜普莱西也是其中之一,他要了佛罗伦萨饼干和一杯巧克力。查理也跟着他一起来了,顺从地蜷缩在高脚凳下面,杜普莱西时不时地朝他那满怀期待的、贪得无厌的嘴里丢一颗黄糖。
杜普莱西说,新搬过来的人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被兰瑟人所接受。他说,上个礼拜日雷诺牧师围绕节制和禁食进行了一次火药味十足的布道,还说天上人间糖果巧克力店在星期日早上还营业,就是对教堂的一种公然冒犯。卡洛琳·克莱蒙特——她刚刚开始新一轮的节食——说话特别尖刻,她在教堂里扯着嗓子对她的朋友说:“这简直和罗马衰落的故事一样令人震惊,如果那个女人以为她可以像希巴女王[1]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进这个镇子,用令人作呕的方式炫耀她那个私生子,就好像——哦,炫耀她的巧克力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亲爱的,她的东西太贵了。”最后,那群女士的结论是,不管是人还是巧克力,一定会待不下去的。不出两个星期,我一定会滚出这个镇子。可是,我的顾客比昨天多了一倍,其中有不少还是克莱蒙特的闺中密友,她们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说自己纯粹出于好奇,才亲自来这里看一眼,说的时候没有一点儿难为情。
我非常了解她们每一个人喜爱的口味。这是一种技巧,一种职业秘密,就像算命的人知道如何解读人手掌上的秘密一样。我母亲可能会嘲笑我在浪费自己的本领,可是我没有欲望要进一步刺探他们的生活。我不想窥探他们的秘密,或是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我也不想知道他们的恐惧或者感激。她或许会带着善意的轻视,说我是一个温驯的炼金术士,我原本可以炼就更多的奇迹,但是却把这个魔力用作居家之用。但是,我喜欢这些人。我喜欢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害羞内向的关切。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读懂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嘴巴:这个人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丝悲苦,她一定会喜欢吃橙皮花卷巧克力;这个挂着甜美笑容的喜欢有着软软的杏仁夹心的巧克力;这个头发被风吹乱的女孩喜欢乞丐四味干果巧克力;这位活泼愉快的女士喜欢巴西巧克力。而杜普莱西,在他那干净整洁的单身汉房子里,几乎吃完了一茶碟的佛罗伦萨饼干。纳西斯一口气能吃双份松露巧克力糖,这就意味着,他那粗犷的外表下有一颗温柔的心。卡洛琳·克莱蒙特今天晚上肯定会梦到煤渣太妃糖,醒来后会又饿又怒。至于孩子们……巧克力卷、彩色意面白纽扣、镀着金边的姜饼、皱巴巴的包装纸里包着的杏仁蛋白水果软糖、花生酥、各色卷、脆饼、五百克的盒子里装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糖果……我出售梦想、小小的安慰以及甜蜜的、无害的诱惑,用榛子和巧克力牛轧糖“刷、刷、刷”打倒一片圣人。
这样做有那么糟糕吗?
很显然,雷诺牧师是这么想的。
“给,查理,给你,小乖乖。”杜普莱西对他的小狗说话的声音充满温暖,但是温暖中总是透着一丝的悲伤。他跟我说,父亲去世时他买的这条狗,已经有十八年了,可是狗的寿命比人的短,所以他们一起变老。
“这里。”他这句话让我注意到,查理的下巴上长了一颗瘤子,大概有鸡蛋那么大,表面像榆树毛刺一样崎岖不平。“这颗瘤子一直在长,”小狗的主人给它挠着肚皮,它心满意足地伸了一个懒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一条腿像踢脚踏板一样挥舞着,“兽医说他也没办法。”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杜普莱西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内疚和眷恋了。
“不能让一个老人永远安眠,”他郑重地说道,“如果他的生活”——他顿了一下,思索着该用什么词来描述——“有质量。查理没有受罪,一点也没有。”我点点头,意识到他这话其实多半是对自己说的,“它吃的药能控制病情。”
接着是一阵沉默。这些话的意思不言而喻。
“那一天来的时候,我会知道的。”他的眼睛柔和了下来,这个样子更令人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不会害怕的。”我默默地把他的巧克力杯子加满,把可可粉撒在泡沫上面,杜普莱西没看见,只是专心地陪着小狗,看着查理翻过身,肚子朝上躺着,头懒懒地耷拉着。
“牧师先生说,动物没有灵魂,”杜普莱西轻声说道,“他说我应该让查理结束痛苦。”
“任何一种东西都有灵魂,”我答道,“这是我母亲以前告诉我的,任何东西。”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独自沉浸在恐惧和内疚中。“没有它,我可怎么办啊?”他问道,脸仍然看着查理,我知道他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我在柜台下愤怒地攥着拳头。我太清楚那种表情了——恐惧、内疚、渴望——我太了解了。这种表情和那天晚上我妈妈祈求“黑衣男子”时的一模一样。他说的话——“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正是那个悲伤的夜晚她一直对我说的。每天晚上临上床时,我会盯着镜子,每天早上一醒来,我的恐惧就会增加,我明白、确定,我自己的女儿也会从我身边溜走,我会失去她,我会失去她,如果我找不到一个地方……这种表情和我脸上的也一模一样。
我伸出手拥抱着杜普莱西。刚开始,他的身子有点僵硬,不太习惯和女性接触。然后,他开始慢慢放松,我能感受到那一波一波不停地冲击着他的苦恼。
“薇安,”他轻声喊道,“薇安。”
“你这种想法没错,”我坚定地告诉他,“你可以这么想。”
在我们的脚边,查理吠叫着它的愤怒。
今天我们几乎赚了三百法郎,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我们第一次不亏本。阿努克放学回来的时候,我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但是她看着有点心不在焉。那张明媚的小脸一直板着,这可是以前不常出现的。她的眼睛犹如暴风雨即将到来时的乌云一般,既沉重又阴暗。
我问她出什么事了。
“是亚诺,”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他母亲不准他再和我一起玩儿了。”
我记得那个亚诺,他在忏悔星期二的狂欢节上扮演狼,七岁,瘦瘦的身子,厚厚的头发,总是带着一种怀疑的表情。他和阿努克昨天晚上在广场上一起玩了一会儿,跑来跑去打打闹闹的,喊着秘密的战争口号,一直玩到熄灯。他的母亲是乔林·德鲁,本地小学里的两个老师之一,也是卡洛琳·克莱蒙特的密友。
“哦?”我疑惑地问道,“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会带坏他的,”她生气地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们不去教堂,因为你星期天还营业。”
我看着她,想拥她入怀,可是她那僵硬的身子和敌对的态度让我不敢轻举妄动。我先冷静了一下。
“那么,亚诺自己怎么想呢?”我轻柔地问道。
“他也没有办法,他妈妈一直在旁边站着,盯着我们看。”阿努克突然失声大叫起来,几乎快哭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她责问道,“为什么我就一直——”她努力中断自己的话,瘦瘦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还有其他朋友啊。”这话倒是真的,昨天晚上有四五个孩子和她一起玩呢,广场上到处都能听到他们的尖叫声和笑声。
“那是亚诺的朋友。”我明白了,路易斯·克莱蒙特、丽丝·普瓦图,都是他的朋友,没有了亚诺,这些朋友很快就会消失。看着女儿,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痛,她的生活里只有看不见的朋友。我太自私了,以为一个母亲就足以填满她的生活。我太自私、太愚昧了。
“我们可以去教堂,如果你想的话。”我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安慰她,“但是你知道,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
“为什么不能?他们也不相信啊,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上帝,他们也就是去教堂而已。”她不满地叫着。
然后我笑了,满脸的苦笑。虽然只有六岁,可是她总能偶尔冒出来一些深刻的见地,让我吃惊。
“或许是这样,”我说道,“但是你真的也想变成那样的人吗?”
她耸了耸肩,一副玩世不恭、满不在乎的样子。两只脚轮流站在地上晃来晃去,似乎怕我再端出什么大道理。我绞尽脑汁,想找一些词解释一下。但是当她摇晃着我,近乎凶猛地嘟囔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母亲那满脸受伤的表情。“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哦,很久以前,我就教过她这些:教堂的虚伪、对巫师的搜捕、对于流浪者以及有着不同信仰的人们的迫害。她明白,但这些知识不能转换到日常生活中,不能慰藉现实中的孤独,不能弥补失去的朋友。
“不公平。”她的声音仍然有不服。敌意虽然减少了,可是并没有完全消失。
可是铲除圣地,焚烧圣女贞德,还有西班牙宗教法庭,哪一样公平?但是我明白,这些话最好还是别说。她的脸紧绷,情绪十分强烈,只要表现出一点服输的样子,那么她可能就会对我发怒。
“你会找到其他朋友的。”这个答案苍白无力,起不到丝毫的安抚作用。阿努克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
“但是我就要这一个。”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居然像个大人一样充满疲惫,说完就转身走开了。眼泪噙满眼眶,但是她却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到我这里寻求安慰的意思。突然之间,我似乎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从小孩子到青春期的少女,到长大成人,再一天天变成我不认识的陌生人,这种失去她的恐惧让我几乎尖叫起来。好像我们两个人的角色突然之间转换了,她成了大人,而我却变成了孩子。
“不要走!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的心里喊着。
但是我没说一句话,让她走了,虽然很想拥抱着她,可是我意识到,我们之间那道“隐私墙”已砰然关上。我知道,孩子天生具有野性。我仅仅希望,她能有那么一丁点的温柔,类似于温驯的特质。可是,在温驯的外表下,那种野性犹在,如此明显、如此猛烈、如此陌生。
几乎整个晚上,她都保持沉默。上床睡觉的时候,她也不像平常那样吵着要听故事了,但等我熄灭我自己的灯时,她依然没有睡着,就那么醒着好几个小时。我在自己房间的黑暗中,听着她走来走去,偶尔还自言自语——或者是对袋鼠说话——总是突然爆发出一句话、一个词,声音很低,我听不清楚。又过了好一会儿,确定她睡着了,我偷偷地走到她的房间,帮她熄了灯,床上的她蜷缩在一个角落,一只胳膊伸出很远,脑袋朝着一个别扭的方向躺着,这样的她更让我难过,这种难过几乎撕扯了我的心。她的一只手上还攥着一个小小的橡皮泥偶。我替她理了理被子,顺便把泥偶拿走,打算把它放回到阿努克的玩具盒子里。泥偶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散发出小学校园的气息,隐藏着她说的悄悄话,以及广告颜料、新闻纸还有几乎被遗忘的朋友。
泥偶六英寸长,每一根线条都精心地上过色,它的眼镜和嘴巴是用别针划上的线条,腰部还围着一道红线,头上还插着其他什么东西——小树枝或者干草什么的——当作它那蓬乱的棕色头发。这个橡皮泥偶男孩的身体上还刻着一个字母,在心脏位置的正上方,一个简单利落的J[2],在下面,挨得很近几乎可以重叠的地方,还刻着一个A[3]。
我把泥偶轻轻地放在她脑袋旁边的枕头上,然后帮她熄了灯,就离开了。大约快天亮的时候,她悄悄地钻到了我的床上——很小的时候,她经常这样做——透过软软的被子,我听见她在低声说着:“没事的,妈妈,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身上有盐和婴儿肥皂的味道,在黑暗的包围下,她紧紧拥抱着我,很温暖。我舒了一口气,紧紧地抱着她,力道很大,几乎都能感觉到疼痛,甜甜地摇着她,也摇着我自己。
“我爱你,妈妈,我永远爱你。别哭。”
我没有哭。我从不哭泣。
我睡着了,可是很不安稳,一直身处在一个万花筒般的梦里,黎明醒来的时候,我还沉浸在那种害怕和恐慌之中,阿努克的胳膊还放在我的脸上,我很想逃走,想带着阿努克继续跑。我们如何在这里生活,我们多么愚蠢啊,以为逃到了这里,“他”就找不到了?“黑衣男子”有着很多面孔,但是每一个都带着不可饶恕的、生硬的、怪异的和妒忌的表情。“快跑,薇安。快跑,阿努克。忘记你们小小的美梦,快跑。”
可是,这一次不会。我们已经跑得够远了,阿努克和我,母亲和我,已经远离了原本的自我。
这个梦是我打算坚持下去的。
[1]希巴女王,是《圣经·旧约》中略用文字提及的人物,在传说中,她是一位阿拉伯半岛的女王,在与所罗门王见面后,慕其英明及刚毅,与所罗门王有过一场甜蜜的恋情,并孕有一子。
[2]注:字母J代表亚诺(Jeannot)。
[3]注:字母A代表阿努克(Ano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