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们的休息日。学校也不用上学,阿努克一个人玩着打劫的游戏,我忙着接收寄送来的材料,顺便把这周要用的原料准备好。
这是一种我非常享受的艺术。所有的烹调中都有一种魔法:配料的选择,搅拌、磨碎、融化、泡制和调味,从古老的食谱中学到的烹调方法,传统的厨房用具——杵和臼——我妈妈用这些工具把她的熏香变得更富有家庭的温馨,她的香料和芳香剂,不再诡秘,而是回归质朴,将自身的魔法展现出来。烹饪之所以让我开心,部分原因是它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如此多全身心投入的准备,如此多的艺术和体验,汇聚成一种快乐,但是,这种快乐却非常短暂,而且只能被极少数人完全体会到。我的母亲总是十分鄙视我这个兴趣爱好。对她而言,食物毫无快乐可言,它不过就是令她操心的、让人讨厌的生活必需品,不过就是我们为了购买自由所缴纳的赋税。我从餐厅偷菜单,带着渴望的眼神看着甜品店。第一次真正吃到巧克力时,我差不多已经十岁了——可能还要更大一点,但是那种奇妙的感觉仍然经久不褪。我像记忆地图那样把菜谱存在脑子里。各种各样的菜谱——有从拥挤的火车站里被人丢弃的杂志上撕下来的;有讨好路人,从他们的手上要过来的;有我自己胡乱调制出来的。母亲以及她的占卜牌和她的预言指引着我们在整个欧洲的疯狂路线。遇到指示烹饪的牌,我们就暂停下脚步,无形的边境也因为它而有了鲜明的界限。巴黎闻起来是烤面包和新月形小面包的味道;马赛带着浓重的炖鱼和烤大蒜的味道;柏林是碎冰加上泡洋白菜和马铃薯沙拉的味道;罗马是我在河边的一个小餐厅免费吃到的冰激凌的味道。母亲从不考虑边界的问题,她的地图只在她的心里,所有的地方都一样。虽然我们那时不一样,但她把她所知道的都教给了我:如何抓住人和事的核心,如何看穿他们的想法和渴望。那个停下来让我们搭便车的司机,他离开了自己应走的路线,特地多开了十公里把我们送到莱昂,那个拒绝接受我们付款的杂货店老板,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警察。当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有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败。有些人的思想就是让人无法读懂,无法碰触到。弗朗西斯·雷诺就是其中之一。即使偶尔能成功,那种渗透进他思想的感觉也让我很不安,因为得到的太容易了。而现在,做巧克力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哦,这件事可是需要一些技巧的。它需要轻巧的碰触、速度以及耐心,后者是我母亲不具备的品质。但是每次的配方却完全一样。做巧克力很安全,不会受到伤害。我不用去读懂它们的内心来获取自己需要的东西,轻轻松松就能满足我的愿望,只要索取,就有供给。
盖伊,我的糖果师,和我算是故交。阿努克出生之后,我们一起合作,他帮助我开启了我人生中第一份事业——在尼斯的郊区开了一个小小的糖果巧克力店。现在,他主要待在马赛,从南美直接进口未加工的可可液,然后在他的工厂里把它加工成不同级别的巧克力。
我只用最好的巧克力。那种巧克力层比建房子用的砖块要稍微大一点,每次送一箱,这种级别的三种巧克力我都用:黑巧克力、牛奶巧克力以及白巧克力。这些巧克力必须先回火,使之呈晶体状,同时一定保证表面的硬度、脆度以及良好的光泽度。有些糖果师选择已经回过火的原料,但是我比较喜欢自己来做这一道工序。处理这些看起来稍显沉闷、未经雕琢的巧克力块让我无限沉浸其中,亲手把它们磨碎——我从来都不用搅拌机——放到大陶瓷盘里,然后融化,搅拌,每一步都要用糖果温度计精心地测量温度,直到温度刚刚好,可以用来做成不同形状的巧克力。
将这种原始的巧克力块变成“聪明的傻瓜的金子”也需要一种魔法,一种连我母亲都可能会享受的外行人的魔法。每次做这个工作,我都会先深吸一口气,清空思绪,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过堂风吹过,本来应该会很冷,但是因为有炉子的热气、铜盘子以及融化巧克力时蒸发出来的水汽,也不觉得特别冷。空气中混合着巧克力、香草、烧红的铜盘子和肉桂的味道,很是令人陶醉,很容易令人浮想联翩;它会让人想到美洲那原始的、粗犷的气息,以及热带雨林散发出的热乎乎的香味。现在,这就是我新的旅行方法,如同阿兹特克人[1]举行神圣的仪式一般。墨西哥、委内瑞拉、哥伦比亚、蒙特祖马[2]的宫廷、科尔蒂斯[3]和哥伦布。天神的美食,正在祭祀用的高脚杯里面冒着白色的泡沫,那是生活苦涩的长生不老药。
可能这就是雷诺在我的小店里找到的感觉,好像世界回到了从前,是那么的宽广、那么的浩淼。在基督降生之前,在阿多尼斯[4]降生于伯利恒之前或者在奥西里斯[5]牺牲于复活节之前,可可豆受到人们的尊崇,它被赋予了诸多魔力。它的液体渗入祭祀神庙的台阶上;它带来的狂喜是如此的猛烈,让人颤抖。他害怕的就是这个吗?这种快乐带来的腐败,肉体慢慢地幻化成液体,被装进罪恶的容器里?阿兹特克祭司在祭神仪式上的狂欢不适合他。但是,在巧克力融化时散发出的蒸汽里,某种东西开始凝聚——一种幻像,用我妈妈的话来说——感觉好像是一根模糊的手指,正在指着……指着……
那里。有那么一秒钟,我差点就抓住它了。那光滑的液体巧克力表面上,蒸汽中有涟漪飘动。然后是另一根手指,朦胧的、苍白的,半藏半露地飘在那里。有那么一刻,我几乎看见了答案,发现了他在掩饰的秘密——甚至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秘密——这个可怕的推测,会让我们所有人为之所动。
用巧克力占卜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那些影像不太清楚,而且那些渐渐浓郁的香气也会打扰我的头脑。我和我母亲不一样,她直到去世的那一天,身上都具有一种很强的预知能力,这种力量过于强大,我们不得不在它进入狂乱和混乱之前继续踏上旅程。但是,在影像散去之前,我确定我看见了一间屋子、一张床、一个老人躺在床上,他那张苍白的脸上长着一双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睛……然后是火,火。
这是我想看到的画面吗?
这是那个“黑衣男子”的秘密吗?
如果我们想要待在这里,我就必须弄清楚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我需要留在这里,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1]阿兹特克人:墨西哥土著人,15世纪和16世纪初,曾在今墨西哥中、南部建立阿兹特克帝国,是最早制作、食用巧克力的民族之一,他们将巧克力誉为“天神的美食”。可可豆是当时统治者的贡品、市场上的交易货币和献神的祭品。
[2]蒙特祖马:阿兹特克帝国统治者,喜食巧克力。
[3]科尔蒂斯:击败阿兹特克人的西班牙征服者,他将可可豆和巧克力制作法引入西班牙。
[4]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倾心于他。
[5]奥西里斯:埃及神话中的冥界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