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等她。花格子上衣,头发梳在脑后,发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手像带枪的歹徒一样灵巧和紧张。约瑟芬·马斯喀特,狂欢节上的那个女人。她等到我的常客——杜普莱西、乔治斯和纳西斯——都走了以后才进来,两只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
“请来一杯热巧克力。”她很不自然地在柜台前坐下,对着我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空杯子说道。
“当然。”我没问她想要搭配什么,直接给她端来一份巧克力卷和香草鲜奶油,边上点缀着两个咖啡乳霜。她先是眯着眼睛盯着杯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踌躇不定地伸出手。
“前几天,”她说,用尽力保持的轻松语气说道,“我忘记付账了。”她的手指很长,虽然指尖上长着老茧,可是看着却十分柔美。平静的她,脸上少了一些惊慌的表情,几乎算是标致了,柔软的棕色头发,金色的眼睛。“对不起。”她自负地朝柜台上扔了十个法郎。
“没关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自然,不以为意,“这种情况总是有的。”约瑟芬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会儿,没有觉察出恶意,放松了一些。“这个很好喝,”她抿了一口巧克力,“真的很好喝。”
“我自己做的,”我解释道,“用巧克力液做的,没加用以凝固的油脂,几百年前的阿兹特克人就是这样喝巧克力的。”
她又飞快地用怀疑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谢谢你的礼物,”她终于开口道,“巧克力杏仁,我的最爱。”然后,突然之间,那些话从她的嘴里脱口而出,不顾一切,不计后果,“我不是故意拿的,她们肯定会说我的坏话,我知道。但是我不偷东西,是她们——”现在的语气充满鄙视,她的声音在愤怒和自我憎恨中变小,“——是克莱蒙特那个婊子和她的朋友,她们撒谎。”
她几乎是挑衅地看着我:“我听说你不去教堂。”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小屋子里显得尤为如此。
我微笑道:“是的,我不去。”
“如果你不去,在这里是待不久的,”约瑟芬仍然用尖利刺耳的声音说道,“他们肯定会把你赶出去的,用以前对付他们不喜欢的人的手段。你等着吧,这里的一切——”说着猛然用模糊的手势指着架子、盒子以及展示窗里的那堆东西,“——这些根本起不了作用。我听他们说了,我听到他们说的话了。”
“我也听到了,”我从银罐子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巧克力,黑色的液体,像浓咖啡一样,我用一只巧克力勺搅拌着,轻柔地说道,“但是我可以不去理会。”说完停下来抿了一口咖啡,“你也不用去理会。”
约瑟芬笑起来。
然后,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五秒钟,十秒钟。
“他们说,你是女巫。”又是这个词。她傲慢地抬起头:“真的吗?”
我耸了耸肩,又喝了一口巧克力。“谁说的?”
“乔林·德鲁、卡洛琳·克莱蒙特、雷诺神父的那些《圣经》追随者。我听见他们在圣杰罗姆教堂外面这么说的,好像你的女儿和其他孩子说了什么关于灵魂的话。”她的声音中流露出好奇和一种潜在的、不情愿的敌意,我不明白为什么。“灵魂!”她喊道。
我看着黄色杯子上那条看不清楚的螺旋线条:“我以为你是不在乎这些人说了什么的。”
“我只是好奇而已。”又是这种自负的语调,就像害怕自己被人喜欢一样,“而且,你前两天和阿曼达聊天了,这里没有人和她说话,除了我。”阿曼达·瓦辛,那个住在贫民窟的老妇人。
“我喜欢她,”我简洁地说道,“为什么不能和她聊天呢?”
约瑟芬用紧握的拳头抵着柜台,似乎十分焦虑,发出像冻过的杯子摔碎时的破裂声。“因为她疯了,这就是原因!”她在太阳穴附近挥舞着手指,模糊地暗示着,“疯了,疯了,疯了。”她的声音又低了下来。“我告诉你,”她说道,“兰瑟这里有一道分界线,”她用一根长了茧子的手指在柜台上画着,“如果你跨过了这道线,如果你不去忏悔,如果你不尊敬你的丈夫,如果你每天不去煮三顿饭,如果你不坐在火炉边,一边思考着体面的东西、一边等待他回家,如果你不生孩子——如果你不带着花去参加朋友的葬礼,或者不清理起居室或者——挖——那个——花床!”她的脸色通红,用尽全身力气吐出这几句话。她的愤怒如此强烈,喷薄而出。“那么,你就疯了!”她啐了一口。“你就疯了,你就不正常,人们——谈论——你——在你背后——而且——而且——而且——”
她突然停下来,痛苦的表情从脸上消失。我看见她的目光越过我看着窗外,但是玻璃杯上反射的影子足以模糊了她此刻看到的东西。此刻,似乎有一扇百叶窗正在下降,遮住了她的脸庞,那张脸又回归到木然、隐秘和绝望。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失控了。”她喝掉最后一口巧克力,“我不应该和你说话,你也不应该和我说话,事情已经够糟糕的了。”
“阿曼达是这么说的吗?”我轻轻地问道。
“我该走了。”她又将紧握的拳头紧紧地扣在胸骨上,全身处于戒备状态,这种姿势似乎成了她的招牌动作。“我该走了。”那种沮丧的表情又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的嘴巴向下扯着,像是恐慌一般微张着,这样的她看着有一种几乎笨拙的智慧。和几分钟之前那个同我说话的愤怒的、痛苦的女人完全判若两人。什么东西——她看见了谁——才让她突然之间有此反应呢?她离开巧克力店的时候,使劲地缩着头,就像正在躲避一场暴风雪一样。我走到窗户旁看着她,没有人靠近她,没有人朝她的方向看。突然,我注意到,雷诺就站在教堂的拱门下面,雷诺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秃顶男人,两个人正死死地盯着巧克力店的窗户。
雷诺?那会是她害怕的原因吗?一想到他可能是那个警告约瑟芬离我远一点的人,我就感觉一阵毫无来由的恼怒。但是,之前提到雷诺的时候,她似乎很藐视他而不是害怕他。他旁边的那个男人个子不高,但是很壮实;花格子衬衣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半截又红又亮的胳膊,一副小小的学者模样的眼镜古怪地、极不协调地挂在那厚厚的、胖胖的脸上,带着一种看不真切的敌意。终于,我想起来了,我之前见过他,他就是带着白色胡子、穿着红色袍子、向人群里撒糖果的那个人。就是狂欢节上的那个圣诞老人,向人群里面扔夹心糖,但是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恨不得把人们的眼珠子挖出来一样。这时有一群孩子跑到我的窗户旁边,我不能继续看下去了,但是我现在大概知道约瑟芬为何如此匆匆忙忙地逃离了。
“露西,你看见广场上那个男人了吗?就是穿着红色衬衣的那个?他是谁?”
露西做了一个鬼脸。白色巧克力小老鼠就是她的软肋,十法郎可以买到五个,我向纸袋子里面多放了两三个。“你认识他吧,对不对?”
她点点头:“他是马斯喀特先生,那个咖啡店的老板。”我知道,就是法郎布尔如瓦大街尽头那个沉闷的小地方,石子地板上摆着六张金属桌子,一把褪色的法奇那阳伞。只有一个古老的招牌标识着它的身份——共和国咖啡厅。小女孩抓着她那袋糖果,转身准备离开,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来。“你永远都猜不出他最喜欢的口味,”她说道,“他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
“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我微笑道,“每个人都有最爱的口味,马斯喀特先生也不例外。”
露西听完想了一会儿:“或许,他最喜爱的口味是他从别人那里抢过来的。”她一派天真地告诉我,然后就走了,出去还不忘透过展览窗朝我轻轻挥了挥手。
“告诉阿努克我们放学之后要去莫劳德玩!”
“我会的。”莫劳德。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那里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了。河水是黄色的,岸上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窄小的街道上漂浮着垃圾,可是它却成了孩子们的绿洲。儿童小分队,用扁平的石头在混沌的河水上打着水漂,互相诉说着悄悄话,用树枝做剑,用大黄叶子做盾牌,然后在黑莓藤中间和坑道里打仗,四处找来找去,流浪狗,谣言,偷窃的快乐……阿努克昨天从学校回来时,步伐又重新恢复了轻快,还给我看了她画的一幅画。
“那是我。”一个穿着红色罩衣、顶着一头乱蓬蓬黑发的女孩身形。“这是袋鼠。”那个兔子像只鹦鹉一样趴在她的肩膀上,耳朵机警地立了起来。“还有亚诺。”一个男孩模样的人穿着绿色的衣服,一只手伸开。两个孩子都在微笑。似乎母亲们——甚至连做学校老师的母亲们——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去莫劳德地区。那个人偶像仍然放在阿努克的床头,她把这幅画贴在人偶上面的墙上。
“袋鼠告诉我该怎么做。”她随意地两手一搂把袋鼠抱了起来。借着这个光线,我能清楚地看见它,就像一个长了胡子的小孩一样。有时候,我也会提醒自己,不应该纵容她的这种假想,但是却又无法忍受让她承受那种孤单。或许,如果我们能够待在这里,袋鼠可以被真实的玩伴代替。
“我很开心,你们还能继续做朋友,”我和她说道,亲了亲她头顶上卷曲的头发,“问问亚诺要不要最近哪天过来,帮我消灭掉那些展览品,你也可以带其他朋友过来。”
“那个姜饼屋吗?”她的眼睛犹如射在水上的阳光一样晶亮,“哦,太好啦!”突然多了这么多好吃的让她开心地在屋子里跳了起来,差点把一个凳子踢翻了,她用力跳了一下,似乎在绕开一个假象中的障碍物,然后一步三个台阶跑上了楼——“看谁跑得快,袋鼠!”砰地一声,她推开了门,门撞在了墙上。对她来说,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甜蜜的爱,也一如既往地把我弄得措手不及。我的小小陌生人,从来不安静,从来不老实。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巧克力,门上的铃铛响了,我转过头。有那么一秒钟,我看见了他没有设防的脸,那看着我若有所思的表情,略微抬起的下巴,端正的肩膀,裎亮光裸的前臂上凸出的青筋。然后,他笑了,毫无温暖的、空洞的微笑。
“马斯喀特先生,对吧?”我在想,他想要什么,他看着和这里格格不入。他先四处瞟了瞟,然后低下头,看着展示窗。他的眼睛没有看我的脸,而是有意无意地扫过我的胸部,一次、两次。
“她要了什么?”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口音却很重。他摇了一下脑袋,似乎不敢相信。“她在这种地方想要什么东西呢?”他指着一托盘的糖汁杏仁,那个一包售价五十法郎。“这种东西吗,嗯?”他两手摊开,询问我,“婚礼和洗礼仪式上的。她要婚礼和洗礼仪式上用的东西干吗?”他再次笑了一下,带着谄媚的表情,想施展魅力,但是却不起作用。“她买什么了?”
“我想你指的是约瑟芬吧?”
“她是我妻子。”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语调十分古怪,有点像最后的总结陈词,“这就是你的女人,你自己拼死拼活挣钱生活,她们又在做什么,嗯?把钱浪费在——”又指了一下周围摆好的巧克力松饼、杏仁蛋白水果花色拼盘、银色的包装纸、丝绸花朵。“那是什么,一个礼物?”他的声音里充满质疑,“她买这个礼物送给谁?给自己?”说完干笑了几声,似乎这个想法很荒唐。
我看不出他到这里来所为何事。但是他的态度却有点不和善,眼睛周围流露出紧张,手挥舞着,这些让我十分防备。不是为了我自己——和母亲在一起生活多年,我已经学会了足够多的方法来照顾自己——而是为她。我还来不及阻止,一个影像就从他那里跳到我这边:一个血淋淋的关节在烟雾中看得不甚清楚。我在柜台下面握起拳头。我不想从这个男人身上看见任何东西。
“我想你误会了,”我对他说道,“我把约瑟芬叫进来喝了一杯巧克力,作为朋友。”
“噢。”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惊讶,然后又发出了狗吠一样的笑声。这次的笑声似乎非常自然,大概是真的因为鄙视而觉得十分可笑吧。“你想和约瑟芬做朋友?”说完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我感觉他在拿我们两个作比较,那双红红的眼睛越过柜台扫了一眼我的胸部。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怜爱,像是呢喃细语——他大概把这种语调想象成为引诱吧。“你是新来这里的吧,对吗?”
我点点头。
“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聚聚,你知道的,互相了解一下嘛。”
“或许可以,”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或许你也可以让你的妻子过来。”我平静地加了一句。
突然,他又看了我一眼,这一瞥带着一种估量,暗暗地藏着一种质疑。“她没有乱说什么话吧,有没有?”
“什么话?”我无辜地问道。
然后他很快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她就知道说话,除了说话什么也不做。每天都是如此。”说完又发出几声闷闷的干笑,“你很快就明白了。”他带着令人讨厌的自满补充了一句。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几下。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小包巧克力杏仁递给他。
“或许你可以帮我把这个送给约瑟芬,”我轻快地说道,“我本来打算送给她的,但是刚才忘记了。”
他看着我,没有动。“把这个送给她?”他又问了一遍。
“免费的,”我抛出了我最迷人的微笑,“送她的一个小礼物。”
他听完咧开嘴笑了起来,随便捏起包装巧克力的漂亮的银色香袋。“我会把这个给她的。”他说道,然后笨拙地把袋子塞进了夹克的口袋里。
“这是她最爱吃的。”我告诉他。
“你要是天天这样免费送人东西的话,你这个买卖很快会做不下去的,”他语带溺爱地说道,“不到一个月,你就会破产的。”然后又是不善的、贪婪的表情,好像我也是一块他等不及要打开包装的巧克力。
“那就看吧。”我柔和地说道,看着他离开我的小店,走上了回家的路,肩膀耷拉着,学着矮胖的詹姆斯·迪安般大摇大摆地走着。还没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就赶紧拿出我送给约瑟芬的巧克力,打开了包装。或许,他就是想让我看见吧。一个、两个、三个,他的手向嘴巴里送着,懒洋洋的一下、一下,很是从容。还没有穿过广场,那张银色的包装纸就被揉成一团,巧克力已经不见踪影。他往嘴里塞巧克力的样子,就像一只急于吃完自己的食物、然后再去从别人的盘子里抢食的狗一样。经过面包店的时候,他随手举起银色的纸团,朝屋外面的垃圾桶扔去,可是没有投中,纸团砸到了垃圾桶的边缘,弹了回去,掉在石缝里。然后他头也不回,继续走他的路,经过教堂,沿着法郎布尔如瓦大街走去,他脚上那双军靴敲打在光滑的石子路上,发出咣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