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天气又变冷了。圣杰罗姆教堂上的风向标转动起来,整个晚上都胡乱地转着,不停地摩擦着生锈的底座,发出刺耳的声音,好像在对侵入者发出警告一般。一大清早就下起了厚厚的大雾,连店对面不到二十步的教堂塔楼看着都很遥远,犹如鬼影;为数不多的人朝着教堂走去,弥撒的钟声敲响了,透过厚厚的、如棉花糖一样的浓雾,发出闷闷的声音,人们竖起衣领,抵挡浓雾,向上帝请求赎罪。
阿努克喝完了早餐的牛奶之后,我给她裹上红色的大衣,没有理会她的抗议,又往她的头上盖了一顶绒线帽子。
“你不想吃点早餐吗?”
她断然地摇了摇头,从柜台旁边的盘子里抓起一个苹果。
“不亲我一下吗?”这已经成为早晨的一种仪式了。
她的手臂俏皮地圈住我的脖子,嘴巴湿漉漉地碰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她咯咯地笑着跳开了,站在门廊前冲我抛了一个飞吻,然后就跑到广场上去了。我故意擦了擦脸,做出受到惊吓、讨厌的表情。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冲着我吐了一下尖尖的小舌头,双手围着嘴巴做喇叭状喊道:“我爱你!”然后就像一条深红色的飘带一样消失在大雾里,她的小书包拖在身后。我知道,用不了三十秒,她肯定会把绒线帽子拿下来放到书包里,和书本、纸张以及其他讨厌的暗示大人世界的东西放在一起。突然之间,我又看见了袋鼠,蹦蹦跳跳跟在她后面,我赶紧将这个多余的景象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可是又突然觉得怅然若失——没有她,这一天我该如何独自面对?我很艰难地压制住喊她回来的冲动。
今天早上来了六位顾客。其中一位是杜普莱西,他刚从肉贩家回来,买了一块石香肠,包在纸里面。
“查理喜欢吃石香肠,”他认真地告诉我,“它最近胃口不太好,但是我相信它肯定爱吃这个。”
“别忘了你也要吃的。”我温柔地提醒他。
“那是当然。”他冲我亲切地、满含歉意地笑了笑,“我的饭量就像一匹马,真的。”他突然露出受伤的表情。“当然了,现在是斋戒时期啊,”他说道,“你认为动物不需要遵守四旬斋的禁食规定吧,是不是?”
看着他沮丧的样子,我摇了摇头。他的脸庞不大,五官长得十分精致。他是那种会把饼干分成两半、把另外一半留着以后吃的男人。
“我觉得你们两个都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杜普莱西挠了挠查理的耳朵。小狗有点无精打采的,对身边的篮子里放的肉贩的包装纸里面的东西完全提不起兴趣。
“我们会的。”他的笑容和谎言一样自动地反射出来,“真的,我们会的。”然后将杯子里的巧克力浓咖啡喝完。
“真是好喝极了,”他一如既往地说道,“我真心的赞美,罗切夫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要求他喊我薇安了,他的礼仪教养不允许他这样做。然后他把钱放在柜台上,捏起那顶旧毡帽,打开门。查理赶紧跑到他脚下,跟着他,突然轻轻地向一边倒了一下。门刚刚在他们身后关上,杜普莱西就弯下腰把它抱了起来。
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又迎来了一位访客。我立刻认出了来人,尽管她的身形遮掩在松松垮垮的男式大衣下,那张聪明的晚熟苹果般的脸庞被黑色的草帽遮掩着,脚下笨重的工作靴也罩在黑色裙子下面。
“瓦辛夫人!你说过要顺便来看看的,是吧?我给你倒点喝的。”那双明亮的眼睛赞赏地眨了一下,从小店的一边打量到另一边,我知道,她已经将一切尽收眼底了。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阿努克写的商品清单上面:
热巧克力饮料 10法郎
巧克力浓咖啡 15法郎
热巧克力 12法郎
穆哈咖啡 12法郎
看完后,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她说道,“我都快忘了世上还存在这种地方。”她的声音里蕴含着能量,动作十分有力,这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相称。她的嘴边有一条笑纹,这让我想到了母亲。“我过去很喜欢巧克力的。”她郑重地说道。
我用高脚杯给她倒了一杯穆哈咖啡,又往泡泡里面加了一点甘露咖啡力娇酒,她站在那里,带着些许怀疑的神情打量了一下高脚凳。
“你不是想让我爬上去吧,对吗?”
我笑了起来。“如果我知道你要来的话,一定会拿个梯子来的。等一等。”我到厨房里把波瓦图送的那把橘黄色椅子拿了出来,“试试这把椅子。”
阿曼达双手捧着杯子,扑通一声坐了下去。她的表情和孩子一样急切,两只眼睛闪着光,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嗯——”这不仅仅是一句赞叹,简直可以算是崇敬了,“嗯——”她闭着眼睛,极其享受地品味着咖啡。那种快乐几乎让人吓了一跳。
“我不是在做梦吧,对吗?”她停了一会儿,明亮的眼睛半闭着,似是在思索,“这里面有奶油,还有——肉桂,我想想——还有其他什么东西?牙买加咖啡香甜酒?”
“很接近了。”我赞叹地说道。
“越是不让你吃的东西,吃起来就越是美味啊,”阿曼达煞有介事地说道,带着满足的神情抹掉嘴边的泡沫,“但是这个——”她再次贪婪地抿了一口,“比我记忆中所有美味的东西都好喝,甚至比孩提时吃的东西还美味。我敢说,这里面一定有一万卡路里的热量,也许更多。”
“为什么不让你吃?”我很好奇。她如松鸡般娇小圆润,似乎和她那个体型高大的女儿完全不一样。
“哦,医生。”阿曼达轻哼了一声,“你知道他们什么样吧,他们什么话都说。”她停顿了一下,顺着吸管又喝了一口。“噢,这个太好喝了,好喝。卡洛多年以来一直试图劝我回什么家里去住,不喜欢我住在她隔壁,不喜欢因为我而想起自己从那里出生。”说完,她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我生病了,没办法照顾自己,就把她那个可怜的医生打发过来,告诉我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每个人都以为他们是想让我长命百岁。”
我笑了起来。“我相信卡洛琳还是很在乎你的。”我说道。
阿曼达嘲弄地看了我一眼。“噢,是吗?”说完,继续很粗俗地大笑起来,“姑娘,你不用安慰我。你心里非常清楚,我女儿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在乎。我可不是傻子。”说到这里,她停住了,眯着那两只明亮的眼睛,富有挑战性地看着我。“我是同情她儿子。”她说道。
“儿子?”
“卢克,他的名字,我的外孙,四月份就满十四岁了。你或许在广场上看见过他。”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这个孩子:一个毫无生气的男孩,非常中规中矩,穿着熨烫得笔直的法兰绒裤子和花呢子夹克,长而柔软的头发下面一双冷冷的蓝灰色眼睛。我点点头。
“我遗嘱继承人上写的是他的名字,”阿曼达告诉我,“五十万法郎,他过了十八岁生日就可以自由使用了。”她耸了耸肩,“我从来都见不到他,”然后很快补充了一句,“卡洛不让。”
我看见过卡洛带着她儿子,现在我记起来了,两个人一起经过我门口去教堂的时候,那个男孩搀扶着母亲的胳膊。他和所有兰瑟的孩子都不合群,也从来没有从我的店里买过巧克力,尽管我好像记得他曾经朝窗户里看过一两次。
“他最后一次来看我时还是十岁呢。”阿曼达的声音少有的平静,“和他有关的记忆似乎都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她喝完了自己的巧克力,把杯子放回到柜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决绝的声音。“我记得,那次他过生日,我送了他一本兰波的诗集,他非常的——疏远。”她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苦涩,“当然,那之后我也在街上看到过他好几次,”她继续说道,“我也不能抱怨。”
“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呢?”我好奇地问道,“把他约出来谈谈,试着了解他?”
阿曼达摇了摇头。“我们不和,卡洛和我。”她忽而抱怨起来。提起那个男孩,她的脸上挂着笑容,但突然之间,她苍老得让人惊讶。“她以我为耻。上帝知道,她和我外孙说了什么。”她摇了摇头,“不,太晚了。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那种疏远的表情——圣诞节卡片里那些礼貌而毫无感情的话语。这个男孩太礼貌了,太过中规中矩了。”她又苦笑了一下,“这个礼貌而中规中矩的孩子。”
她转过脸看着我,给我一个明朗而勇敢的微笑。“如果我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的话,”她说道,“知道他在读什么书,他支持哪个球队,他有哪些朋友,他在学校成绩怎么样。如果我要知道的话——”
“如果?”
“我可以欺骗自己——”我看见她闭上眼睛,泪水溢出眼角。很快,她停了下来,努力平复情绪,找回自己的意志。“你知道吗,我想我或许还能来一杯你特制的巧克力。再给我一杯怎么样?”她在故作坚强,但是对于这种方式,我崇敬得无以言表。身处悲伤之中,她仍然能够奋起反抗,她把胳膊肘放在吧台上,支起身子,拿着杯子咕噜咕噜地喝着,动作中有点故作趾高气扬的意思。
“嗯——我想我刚刚死了,现在已经进入了天堂。就算没有进去,也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听卢克的消息,然后告诉你。”
阿曼达静静地思索着这个提议。我感觉到那双眼睛在低垂的眼睑下打量着我,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最后,她终于开腔了。“所有的小男孩都喜欢糖果,对吧?”她说得很随意。我说大部分男孩子如此。“他的朋友也来这里吧,我猜?”我告诉她我不太清楚他的朋友是谁,但是大部分孩子一般都会光顾这里。
“我也许会再来的,”阿曼达似乎下了决心,“我喜欢你的巧克力,虽然你的椅子很恐怖。或许我还会成为常客呢。”
“那可是求之不得啊!”我说道。
又一阵沉默。我知道,阿曼达·瓦辛有她自己的行事方式,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不喜欢有人催促和提建议。我还是让她自己慢慢想吧。
“这个,你拿着。”她已经做出决定了,动作轻快地把一张一百法郎放在柜台上。
“可是我——”
“如果看到他,给他一盒他喜欢吃的东西,别告诉他是我买的。”
我收下了钱。
“别让他母亲影响到你。她已经对你心存芥蒂了,很有可能在外面散布闲言碎语,总觉得她自己高人一等似的。我唯一的外孙,她也要把他变成雷诺救赎团的一员。”她淘气地眯了眯眼睛,圆圆的脸颊上挤出网状的皱纹。“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传言,”她说道,“你知道是什么,和我混在一起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我笑了。“我认为我可以应付。”
“我也认为你可以。”她看着我,表情突然之间变得很认真,语气中没有任何调侃玩笑的意思。“你身上有些东西,”她轻柔地说道,“似曾相识。在莫劳德那次见面之前,我们应该没有见过,对吧?”
里斯本、巴黎、佛罗伦萨、罗马。众多的人,与如此多的生命交叉,短暂地有了交集,然后被遗忘,继续踏上我们异常曲折的旅行路线。可是,我仍然肯定,我们之前没有见过。
“还有这个味道,有点像燃烧的感觉,像夏天一个闪电打过十秒之后的气味,像仲夏的暴雨和雨中的玉米地的气味。”她的脸庞忽然变得十分热切,眼睛探究着我,“是真的,对吧?我说的那些话?你的身份?”
又是那个词。
她愉快地笑着,拉起我的手。她的皮肤冰凉,手很硬,几乎没有什么肉。她摊开我的手掌,看着我的掌纹。“我就知道!”她的手指沿着我的生命线和感情线划动,“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了!”她低下头,声音很小,几乎像是对着我的手吹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但是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在这个镇子。”她抬头瞥了我一眼,目光尖锐,带着怀疑。
“雷诺知道吗?”
“我不确定。”这句话是真的,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我也能闻到,一种风向改变的气息,一种启示般的气息,一种远远传来的火和清新空气的味道。闲置了很长时间的齿轮发出尖锐的声音,地狱中的机器同时启动。或许约瑟芬说得对,阿曼达很疯狂,毕竟,她也能看到袋鼠。
“不要让雷诺知道,”她对我说,那双疯狂、热切的眼睛闪闪发光,“你知道他是谁吧,是不是?”
我盯着她,肯定也想到了她接下来说的话。或许,我们的梦曾短暂地接触过,在我们逃亡路上的某个夜晚。
“他是‘黑衣男子’。”
雷诺,就像一张预示厄运的牌,一次又一次,笑声似乎近在眼前。
我把阿努克哄睡以后,拿出母亲的占卜牌,这是自从她去世以后我第一次用这个。我把它收藏在一个檀木盒子里,牌已经松软了,上面满是她的气息。这种气息将各种回忆如潮水一般带了回来,一瞬间,我迷惑了,愣在那里,忘记了去解读这些牌。纽约,热狗摊上滚滚而上的蒸汽;巴黎和平咖啡店里圣洁的侍者;圣母大教堂外面一个正在吃冰激凌的修女;住了一晚的饭店房间;粗暴的守门人;怀疑我们的警察;好奇的游客。但是,在这些东西的背后都有它那模糊的影子,我们一直躲避的无以言表、难以名状的东西。
我不是我母亲,我不是一个逃犯。可是,想要去看、去知晓的欲望实在太强烈了,所以我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把它们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摊开——正如我母亲在床边做的那样。我转过头看了一眼,确定阿努克在熟睡,因为我不想让她发现我的不安。然后,我洗牌、切牌、洗牌、再切牌,直到剩下四张牌。
十把剑,死亡。三把剑,死亡。两把剑,死亡。战车,死亡。隐士。高塔。战车。死亡。
这些牌是我母亲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安慰自己,尽管隐士很容易辨认,但是高塔?战车?死亡?
“死亡牌,”母亲的声音从我体内传出来,“不一定预示着自身身体上的死亡,也有可能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死亡。”一种改变,风向的转变。它们指的会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相信占卜之说,至少不像她那样,我不会用它来安排我们的行程路线,也不会拿它作为消极逃避的借口,或者在事情从不好变得更糟糕时,把它作为精神支柱,或者用它来粉饰内在的混乱。我听到了她的声音,这声音和我在船上听到的一模一样,她的力量变成了一种单纯的固执,她的幽默变成了古怪的绝望。
迪士尼乐园怎么样呢?你觉得呢?佛罗里达呢?埃弗格来兹呢?新大陆上有那么多值得去看的地方,那么多我们连想都想不到的东西。你觉得怎么样?这是占卜牌的含义吗?
那时,死亡出现在每张牌上,死亡和“黑衣男子”,它们代表的意思渐渐趋于一致。我们逃避着他,他尾随着我们,装在檀木盒子里。
为了消除他的阴影,我读了荣格和赫尔曼·海塞的书,看了一些关于潜意识的内容。占卜是一种手段,告诉我们自己原本已经知道的、我们心里所害怕的东西。没有所谓的魔鬼,那些只是各种文明共通的原始意象。害怕失去——死亡,害怕流离失所——高塔,害怕无常——战车。
但是母亲仍然去世了。
我把占卜牌轻轻放回到散发着香味的盒子里。再见,母亲,这里会是我们旅行的最后一站。我们要待在这里,不管这股风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我们都会勇敢面对。我以后不会再看这些占卜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