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佑我,神父,因为我有罪。我知道您能听见我的祷告,我的神父,除了您之外,我不想再对谁忏悔。肯定不会对着主教忏悔,他只是安安稳稳地守在遥远的波尔多教区。教堂看起来如此冷清。我突然觉得站在圣坛下面的自己非常愚蠢,看着镀着金边的我们的主那痛苦的模样——上面的金粉已经被蜡烛的烟熏得发黄了,一片片黑色的污渍让他显得十分神秘诡异,似乎在守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祈祷,过去这对人们来说是一种赐福,是快乐的源泉,而现在,却变成了一种负担,我似乎站在荒山旁边呼喊,随时可能引发山石崩落,把我砸在下面。
这是怀疑吗,我的神父?我内心的寂静,没有能力去祈祷、去净化内心、让自己谦卑起来……这是我的错吗?看着这个被我视如生命的教堂,我试着去爱上它。像您一样爱它,爱那些雕像——鼻子薄如刀削的圣杰罗姆、微笑的圣母玛利亚、高举旗帜的圣女贞德、正在画鸽子的圣弗朗西斯。我本人是很讨厌鸟类的,当然我也感到这样的憎恨与我的身份不相符,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它们的叫声,还有肮脏——甚至连教堂的门上,还有白色的石灰墙上都粘着它们留下来的喷射状的绿色粪便——布道时它们发出的噪音。圣器室里有很多老鼠出没,它们总是啃咬里面的弥撒祭服,我就下了药毒死它们。难道我就不应该去毒死那些打扰我做弥撒的鸽子吗?我的神父,其实我尝试过了,但没有成功。或许圣弗朗西斯在护佑它们吧。
如果我能活得更有价值就好了,这样没有价值的日子实在太令人沮丧了,我的智慧——让我在这群教徒中鹤立鸡群的智慧——唯一的价值就是把上帝选择服务的人衬托得更加愚蠢和低贱。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吗?我梦想过做伟大的事情,比如牺牲或殉难。可是,现在我只能在苦闷中消磨时间,这些对我甚至对于您而言都毫无价值。
神父啊,我的罪过就是过于偏狭。鉴于此,上帝也沉默不语,我明白,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根治这种狭隘顽疾。我对自己的四月斋要求更加严格了,连斋戒结束该放松时,我依然继续坚持。比如今天,我把礼拜日祭酒浇到绣球花中,深切地感觉到灵魂向上飘升。现在,我的配餐只有水和咖啡,咖啡也只喝黑咖啡,完全不加糖来遮盖它的苦味。今天,我吃了胡萝卜沙拉,加了一点橄榄油——都是野生的根茎和浆果。真的,我现在觉得有点轻飘飘的,但不是那种不愉快的感觉。一想到免职都能让我开心,我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我决定将自己放在诱惑的道路上。我要在窗口站上五分钟,看那些小鸡啄食。如果阿诺德奚落我,那更好。不管怎么样,斋戒期间,他都出不来。
至于薇安·罗切……这几天我几乎快把她忘记了。经过她的巧克力店,我一般都会把脸撇过去。尽管现在是斋戒期间,尽管兰瑟这边正直的人们都对她嗤之以鼻,可是她的生意似乎越来越好了,我估计是因为人们对这种店还有好奇心吧。这种新鲜感迟早会过去的。我们这个教区的信徒手里没有多少钱,勉强够维持每日所需罢了,根本消费不起这种只适合大城市的商品。
天上人间糖果巧克力店,甚至连这个名字都透露着刻意的侮辱。我应该坐车去阿根,找那里的房租中介训诫一番,怎么能允许她这样的女人来这里租房子呢?那个店刚好处于镇中心,在某种程度上也保证了她的生意,鼓励人们去沉迷放纵。我应该去通知主教一声,或许他能够运用一下我不具备的影响力。我今天就给他写信。有时候也能在街上看见她,她穿着一件带绿色雏菊的黄色雨衣,要不是尺寸比较大,还真像儿童装,而且穿在一个成年女性的身上,实在有点不端庄。她的头发露在外面,即使下雨也不遮盖一下,像海豹皮一样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到了雨篷下,她就像拧干衣服那样拧干头发。那儿通常也有其他人在,他们都是一边躲避阵雨,一边看着橱窗里的展示品。她又新安装了电子取暖器,那东西离柜台很近,能保证供暖,但是又不会太近,以免把她的器皿烤坏了,店里面还安装了高脚凳,蛋糕和各种甜点用玻璃罩护着,炉子上摆着银色的巧克力壶,看着不像是一家商店,倒像一个咖啡馆。那几天,我经常看见里面十几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倚靠着铺有垫子的柜台聊天。礼拜天和星期三下午,烘烤东西的香味就会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她会靠在门廊上,满胳膊粘着面粉,朝路人冒冒失失地打招呼。她现在认识的人居然那么多,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来这六个月才认识所有的人——她似乎事先已经做好准备,知道如何询问他们是否碰到什么问题,然后给他们提个建议什么的。波瓦图的关节炎,兰伯特当兵的儿子,纳西斯和他引以为傲的兰花,她甚至连杜普莱西那条狗的名字都叫得出来。哦,她简直太狡猾了,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人们不得不回应她,不然就会很失礼。甚至连我——都要微笑点头致意,尽管心里已经怒火熊熊。她女儿和她简直一模一样,经常和一群比她大的男孩女孩一起到莫劳德那边疯跑。那些孩子都八九岁的样子,大部分人都很喜欢她,对她像对待妹妹或者吉祥物一样。他们总是一起疯跑、乱叫、用胳膊做出轰炸机的样子互相扫射、唱歌或者你嘘我,我嘘你的。亚诺·德鲁也在其中,毫不理会他妈妈的担心。有一两次,他妈妈试图禁止他与她玩耍,可是他越来越不听话了,每次被锁在屋里,他就偷偷从卧室的窗户爬出去。但是,我的神父,我真正担心的不是这几个调皮捣蛋的小鬼胡闹,而是更为严肃的东西。今天弥撒之前,经过莫劳德的时候,我看见一艘船屋停靠在塔尼斯河边,那艘船你我都不陌生。船身破破烂烂的,漆成绿色,但是油漆已经剥落得十分严重,白铁的烟囱吐着黑色的有毒烟雾,船顶是波浪形的,和马赛市郊贫民窟的木板棚顶子差不多。您和我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这会带来什么。公路边,初春的蒲公英已经从湿润的草皮里探出了头。每一年,他们都会这么做,从上游的城市或者贫民窟甚至更远的地方,比如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过来,到处找工作,找地方安顿下来,养家糊口……今天早上,我专门布道,反对他们。但是我知道,尽管如此,有一些教徒——比如纳西斯之流——肯定会不顾我的反对去欢迎他们。他们是居无定所之人。他们没有尊重,也没有价值观。他们是河上的“吉卜赛人”,一旦安定下来,就会传播疾病、偷窃、谎言和谋杀。如果让他们待在这里,他们肯定会毁掉我们所有的努力成果,神父,我们所有的教育成果。他们的孩子会和我们的孩子跑来跑去,最终我们对孩子的培养就会毁于一旦。他们会偷走孩子的心灵和智慧,教他们去憎恨和藐视教堂,教他们懒惰,不去承担责任,教他们去犯罪,去吸毒。难道他们已经忘记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了吗?难道他们这么愚蠢,以为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吗?
我今天下午去停船的地方看了看,又多了两艘船,一艘是红色的,一艘是黑色的。雨停了,两艘船之间挂着一条晾衣绳,上面乱七八糟地挂着几件孩子的衣服。在那艘黑色的船上,一个男人坐在甲板上,背对着我钓鱼。那个人的红头发很长,用一块布扎了起来,光裸的胳膊上有指甲花染成的文身,延伸到肩膀。我站在那里打量着那些船,真是太破旧了,他们怎么会穷得如此理直气壮呢。他们这样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我们这个国家很富裕,是一个欧洲强国,肯定会有适合这些人的工作,体面的工作,体面的住房。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游手好闲而且穷困悲惨的生活方式呢?他们怎么会这么疯狂?黑船甲板上的那个红发男人做了一个自我防卫的手势,然后又转身回去继续钓鱼了。
“你们不可以待在这里,”我隔着河喊道,“这边是私人的地盘,你们必须挪一挪。”
船上传来一阵讥笑和嘲弄声。一阵愤怒突然冲到我的头顶,可是表面上,我仍然装作十分平静。“你可以和我谈谈,我是牧师,我们也许能找到解决方法。”我喊道。
几张脸出现在三艘船的窗边和舱口。我看见四个孩子、一位年轻的妇女带着一个婴儿和其他三到四个年纪稍长的人,他们那尖刻的脸上满是怀疑。我注意到他们转向“红头发”寻求指示。我对他说道:“喂!你!”
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故意讽刺我。
“为什么不到这边来,我们谈谈呢?这样隔着半条河,我没办法和你解释清楚。”
“解释吧,”他说道,说话带着浓重的马赛口音,我努力地辨认出他说的是什么,“我听得见,很清楚。”船上的其他人你捅捅我,我捅捅你,相互窃笑着。我耐心地等他们安静下来。
“这里是私人的地方,”我又说了一遍,“恐怕你们不能待在这里,河岸边有人居住。”我指的是马雷大道那边沿河的房子。的确,那边有不少房子现在已经无人居住了,因为潮湿和无人照看而破败不堪,但是,有些人还在那里住着呢。
“红头发”傲慢地看了我一眼,“那这里也有人住着呢。”他回答道,暗指这些船。
“我理解,但是——”
他打断我的话。“别担心,我们不会长待的。”听他的语气,似乎不想多谈,“我们的船需要修补一下,再补充点供给。这些事情在小村子里面是没有办法完成的。两个星期就好,顶多三个星期。我想这样你能忍受吧?”
“或者大一点的地方……”他这种傲慢无礼的样子把我激怒了,可是我依然不动声色,“比如阿根这样的镇子,或者——”
他又打断道:“不可能,我们就是从那儿来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阿根对待这些漂泊不定的人态度十分强硬,多么希望兰瑟也能有自己的警察。
“我的引擎出了点问题,沿河而下走了好多里路,只有把它修好了,我才能继续向前走。”
我端起了肩膀。“我想在这里你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我说道。
“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似乎被我逗乐了,语气像是在打发我走人。其中一个老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牧师也有资格保留自己的想法。”其他人也笑了起来。我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这些人不值得我生气。
我转身要走。
“哦,哦,原来是牧师先生啊。”声音是从我身后传过来的,我吓得哆嗦了一下,惹来阿曼达·瓦辛一阵欢快的笑声。“吓着了,哦?”她恶毒地说道,“你应该害怕的,这里不是你的领地吧,是不是?这次的任务是什么,改造异教徒?”
“夫人,”虽然她傲慢无礼,但是我仍然朝她礼貌地点了点头,“我相信,您的身体一定很不错。”
“哦,真的吗?”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带着笑意,“我怎么感觉你已经迫不及待想给我举行最后一次仪式了呢?”
“没有这回事,夫人。”我用冷静威严的口吻说道。
“那就好,因为我这只老绵羊是永远不会再回羊圈的。”她断然说道,“无论如何,可能对你来说有点难以接受。我记得你母亲曾经说过——”
我突然出声打断她,本来不想说得这么急促。“恐怕今天没有时间和您闲聊了,夫人,这些人——”我转过身示意那群河上的“吉卜赛人”,“必须要在事情脱离掌控之前,把这个问题处理掉,我必须保护我的教民的利益。”
“你现在可真是满嘴空话啊,”阿曼达懒洋洋地说道,“你的教民的利益!我记得你小的时候,还在莫劳德那边装扮成印度人玩呢。那些城里人到底教了你什么,就只有傲慢浮夸和妄自尊大吗?”
我盯着她。整个兰瑟地区,只有她,喜欢提醒我那些早就该被遗忘的过去。我突然觉得,如果她哪天死了,那些记忆也会随她而去,一想到这个,我几乎感到很开心。
“或许,这些流浪者占领莫劳德的想法能让您获得快乐,”我高声说道,“可是其他人——包括您的女儿——明白,如果您允许他们在门口落脚——”
阿曼达满不在乎地笑了几声。“她和你说话的方式都一样,”她说道,“教士那一套一套的老生常谈,民族主义的陈词滥调。我就是觉得这些人没有什么不好之处,既然他们很快就要走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兴师动众地驱赶他们呢?”
我耸了耸肩膀。“很明显,您不想弄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我简短地说。
“哦,我已经告诉那边的洛克斯了,”说着向黑色船上的那个男人淘气地挥了挥手,“我告诉他和他的朋友,他们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直到引擎修好、食物补充完备为止。”她又用那种狡猾的、暗含着胜利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所以,你不能说他们是非法入侵。他们现在在这里,在我家的门口,这是我的地盘。”她故意把后面两个字说得很重,似乎是在奚落我。
“还有他们即将到来的朋友,”她又向我投来傲慢的目光,“他们所有的朋友。”
哦,我应该早就料到的。她这么做,就是为了刺激我。她喜欢被这种事情搞得声名狼藉,她知道作为这里最年长的村民,她享有一定的特权。我的神父,和她争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已经知道这点了。她喜欢争辩,就像她热衷和这些人、这些人的故事、这些人的生活打交道一样。她已经知道他们的名字了,这一点都不奇怪。我不会让她得意地看着我和她争辩的。不会,我一定要用其他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
至少,我从阿曼达身上知道了一件事,肯定还会有其他人,至于有多少,我们必须拭目以待。但是,这也是我害怕的地方,今天是他们三个,明天呢,还会有多少人?
我在回来的路上顺便拜访了克莱蒙特,他会把消息传播开的。我估计会有一些阻力——阿曼达还是有些朋友的,纳西斯可能也需要我好好用点心思劝一劝。但是,整体而言,大家还是会合作的。在这个村子我好歹也算是个有分量的人,我的意见还是比较重要的。我也去见马斯喀特了,他的咖啡馆每天也有不少人去,而且他是居民委员会的负责人,虽然身上有不少缺点,但是思想方向比较正确,还是个很好的教徒。如果需要身强体壮的人——当然,我们痛恨暴力,但是对这些人,我们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哦,我确定马斯喀特会乐于帮忙。
阿曼达说这是兴师动众。她故意这么说来羞辱我,我知道,但是,即使这样……一想到这种冲突即将爆发,我就感到一阵兴奋。这会是上帝选择我去完成的任务吗?
神父,这就是我来兰瑟的原因,为了我的教徒而战,为了拯救他们不受诱惑而战。当薇安·罗切见识到教堂的力量,见识到我对这个教区的每一个人的影响力时,她就明白自己已经失败了。不论她是多么充满希望、多么雄心壮志,都会明白自己不能长待。她根本无法和我们抗衡,也没有希望获胜。
我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