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舒道:“这妖人叫成圆化,纥干大人早就盯上他了,知道他要对明姑娘不利。我和守约去找明姑娘,正好他也来了,叫我们马上赶来,他去调集人马增援,还好不曾错过。明姑娘,你在哪儿?咦,明兄,明姑娘哪里去了?”
原来是裴行俭。明崇俨也听说过裴行俭之名,知道这少年将军文武兼备,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将才,怪不得有如此高明的枪术。虽然看不到裴行俭的人影,却也看得到枪如游龙,正在屋顶与地傀儡恶斗。现在他也帮不上手,索性不看,走上一步查看地上那个掌印,听到高仲舒最后几句,抬起头苦笑了一下道:“明月奴方才还在,不过姑娘就没有了。”
高仲舒怔了怔,一眼已见地上有些残破的舞衣,眼里突然露出愤愤之色,骂道:“明崇俨,我当你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你却是个衣冠禽兽!这么短工夫就坏人贞节……”
明崇俨一怔,明白高仲舒想歪了,急道:“你胡说什么,明月奴不是女人!”
“明姑娘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不成?”高仲舒还待再说,却见明崇俨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也不反驳,心中一动,暗上前道:“真是男人?”
他总算明白明崇俨话中之意了。哪知他刚踏上一步,正走上那块陷下寸许的石板,这块石板也不见如何,只一眨眼,高仲舒便如眩目戏中的大变活人一样一下消失不见。
这一下把明崇俨吓惨了,他敲了敲这块异样青砖,却听得下面隐隐传来高仲舒的惨叫:“救命哪!”依稀还有些水声。他心中一急,猛地一掌拍在青砖之上,这块青砖立时碎裂,露出一个小洞,下面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高仲舒的声音倒越发清晰了,水声也响了许多,显然他正在水里扑腾。
这屋子下竟有暗河!明崇俨大为吃惊,叫道:“高兄,我马上来救你。”
他解开腰带,向下抛去。好在看下去黑糊糊的一片,原来并不太深,他只觉手上一重,用力一拉,才算把摔成个落汤鸡样的高仲舒救上来。见高仲舒头发根根贴在头皮上,虽然现在不该是说笑的时候,明崇俨还是笑道:“高兄,头儿光光,你今夜真该做个新郎。”
高仲舒没好气地道:“明兄,这时候你还开玩笑,明姑娘真是男人么?”
明崇俨伸手将地上的几块木板揽在一处,用衣带捆了起来,往这洞中一扔,点了点头道:“是个阉人。你若有断袖余桃之好,只怕更开心。”
这话真如晴天霹雳,高仲舒一下呆住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这时从屋顶忽地传来一声长啸。
那是裴行俭斗发了性,长啸以助胸中杀气。他的七截枪枪枪不离地傀儡的头部。虽然地傀儡力量大得非凡人所能及,一旦被抓住,七截枪立断无疑,但裴行俭的枪尖稍纵即逝,在地傀儡的掌影中穿梭自如。地傀儡头部也包着钢片,但七截枪每一枪都刺在同一个地方,纵然地傀儡是浑铁铸就,也经不起这般无休无止的刺击,此时一颗斗大的头已裂开一条大缝,在裴行俭长枪刺击之下越裂越大。
虽然地傀儡的头裂开无碍成圆化安危,但机栝总枢便装在头部,裴行俭的长枪如惊雷掣电般的轰击已将机栝击伤大半,成圆化只觉地傀儡越来越不受控制。昨夜裴行俭未曾动手便被他以炼魂大法慑住,却没想到这少年军官的武功竟然如此了得。此时不能双目相对,又是白天,炼魂大法用不出来,就算想逃,在七截枪暴雨般的攻击下也根本逃不出去。他只觉有苦说不出,人在地傀儡中,汗水已将衣服湿透。
裴氏一门,代出名将。裴行俭早年丧于王世充之手的大哥裴行俨便是号称万人敌的勇将,后世传说中的隋唐之交天下第三条好汉裴元庆,指的便是裴行俨。裴行俭年纪虽轻,人也生得温文秀雅,但因有名师指点,勇力不逊大哥当年。平时练枪,终究有所顾忌,此时交手的是个金铁之躯的庞然大物,他也根本不必留手,人似流星,枪如飞火,这路“蟠蛇九变”越使越是得心应手,此时已使到九变中的“潜虬裂天”。这招潜虬裂天乃是蟠蛇九变枪的极致,苏定方当年以九尺龙吟枪会战幽州罗艺的八尺铁?,也是以这招潜虬裂天取胜。裴行俭个子虽然不高,膂力较乃师更强,这式枪法使出,当真气吞山河。他大喝一声,七截枪极快地转动,直直刺去,成圆化刚举起一掌想要阻挡,枪尖已触到掌心。地傀儡的手掌上护甲早已被裴行俭刺得松动了,此时哪里还挡得了,刚触到枪尖,便被旋得四分五裂,手掌各关节处的螺丝钢圈尽皆四散崩飞,七截枪透过这一掌,正中地傀儡头颅。“当”一声响,一颗斗大头颅被这一枪刺得四分五裂,那地傀儡也如中了定身法一般僵直。
裴行俭一枪击毁地傀儡的头部,仍然不敢相信这个巨物已然毁了。他手持七截枪指着地傀儡的残躯喝道:“妖人,快出来!”
成圆化躲在地傀儡中,已是汗出如浆。眼前这少年军官的气势森严如刀,几乎有种逼人的寒气,竟是他生平所未见。他躲在地傀儡中不敢出来,这地傀儡的头已毁了,他能看到的也不过周围一小片而已。此番前来,胡鼎带着一些元从军清场,若是他们能及时增援,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但看来看去,却只见这小军官正站在破损的屋顶呼喝,哪见胡鼎的人影,心中更是大急,心道:“胡鼎到哪里去了?难道元从军也失手了么?”
裴行俭见地傀儡纹丝不动,心头火起,喝道:“好,再不出来,我将你从中劈开!”手中七截枪在头顶舞了个花,大喝一声,一跃而起,长枪便如大斧一般当头劈下。七截枪的枪头极是锋利,但地傀儡如此大法,想要劈开也是绝无可能,只是裴行俭平生第一次实战得胜,胸中豪气已如风雷激荡,也顾不得做不做得到了。
成圆化见裴行俭当头扑来,吓得魂不附体,只道这一枪下来,自己真个要和地傀儡一同被劈为两半。他用力一扳面前的一个机栝,立刻推开地傀儡背后的暗门,人翻滚而出。那机栝是控制木蜘蛛的,一扳下,那些木蜘蛛便会自行飞回。地傀儡与木蜘蛛实是一套,地傀儡威力虽强,但转动毕竟不灵,因此是先用木蜘蛛将人束住,地傀儡再当头打下,这样才让人无可阻挡。但眼下地傀儡已毁,他只能借木蜘蛛来拼一拼,换得逃生之机了。
裴行俭人刚跃起,见从地傀儡背后跳出一个人来,心知控制地傀儡之人终于出来了,正待追去,却听得有人叫道:“守约,小心!”
喊话的正是高仲舒。他看不到成圆化逃走,却已看到守在门外的那十几个木蜘蛛忽然一起登上了屋顶,心知不妙,提醒了一声。也亏得高仲舒提醒了一声,裴行俭眼角已见身后有异,他也不回头,一脚跳上地傀儡肩头,右手一抖,七截枪已一下成了七段,登时长了一大半,如软鞭一般甩出。这是苏定方传他七截枪的妙用,裴行俭因为身材不够高,太长的枪他用不了,因此用这七截枪取长补短。他五岁练枪,在这七截枪上已苦下了十余载寒暑之功,闭眼都能击中。一枪甩出,当先一个木蜘蛛被枪头击中,立时转了方向斜飞出去,与后面飞来的一个木蜘蛛撞在一处。两个木蜘蛛一撞之下,八条铁腿交缠在一处,从屋顶滚下来。那十几个木蜘蛛来势虽急,但裴行俭枪势圆转如意,那些木蜘蛛不等飞到近前便毁的毁落的落,连一个都到不了他跟前。
这一鞭扫过,裴行俭也觉得有些气喘。先前与地傀儡一场恶斗,时间虽然不长,却也耗尽了他的心力,此时停下来,手足也有些发软,只是那个从地傀儡中出来之人趁此机会逃得远了,再追不上。这时却听得高仲舒叫道:“守约,你好厉害!”当初还在弘文馆时,高仲舒大不以自己的武功为然,还拖着要比剑,自己练枪时他时常来指摘自己枪法不对,可是现在这句话却说得心悦诚服,看来铁嘴高讷言总算衷心地承认自己武功比他强了。想到此处,裴行俭一笑,正想说什么,气息却是一滞,岂但说不出话来,脚下一滑,竟然直直摔了下去。他心知不妙,勉力想要站稳,但还是重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是疼痛。此时高仲舒还在大叫道:“好轻功!”这三个字说得更是诚心诚意,想必是觉得裴行俭下来如此之快,姿势如此之奇,定然又是在卖弄天下一等一的轻功了。
裴行俭爬起来,方才从断壁处翻进屋来时,还颇为高仲舒担忧。裴行俭虽不曾看见屋中曾发生了什么事,但高仲舒方才的惨叫他也在耳中,只道高仲舒恐怕受了重伤。哪知他刚跨过那堵断壁,却见高仲舒身上湿淋淋的,并不像受伤的样子,虽然自己得胜,但高仲舒却没有欣喜之色,而且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裴行俭自不明白高仲舒因为知道自己喜欢上的居然是个阉人而伤心,大声道:“讷言,你那朋友呢?怎么没人?”
高仲舒抬起头,长叹一口气,指了指地上那个洞道:“他追下去了。”
裴行俭抢到那洞口,向下看了看,道:“这里有条暗河啊,真没想到。”
这宅子位于昌明坊。昌明坊西侧有清明渠流过,这条暗河引来的定是清明渠水。只是要在这屋下挖一条暗河,绝非一朝半日之功。他皱了皱眉,心道:“这屋子到底是谁建的?”
这种小宅子在长安城中不下数千家,十分普通,而这小宅子更是陈旧不堪,也不知有多少年没人住了,如果只看外观,谁也想不到里面竟然还有这等秘密。他正看着,这时几个金吾卫出现在断壁口。金吾卫负责长安治安,颇为精锐,来得也甚快。他们见屋外是一个丈许高的傀儡,屋里又是一片狼藉,都是一怔,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金吾卫已看到了裴行俭,踩着残砖碎瓦过来行了个军礼道:“裴街使,你果然在这里。”
裴行俭喘息了两口,道:“你们来了。”
那金吾卫士兵道:“是。裴街使,这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裴行俭道:“纥干承基大人没跟你们说,你们就冒冒失失过来啊?”
那士兵却道:“什么纥干承基大人,不是你向将军请令,要求来此处增援么?”
“是我?”裴行俭呆了呆,道:“不是纥干承基大人?”
“是你。”那士兵回答得也甚是干脆,“街使你让一个人带信给将军,说此处要出事,速派人来。这信我还看到过。”他想了想,又道:“纥干是胡姓啊,我们金吾卫似乎没这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