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船上,明月奴就不禁想笑。
先代祖师果然深谋远虑,在长安这小宅子也已布置了这么个逃生的所在。按照先师所说,在长安这样的宅子应该还有三处。
现在偃师门大概正与明崇俨斗得热火朝天吧。她想着。偃师门为什么想得到肉傀儡的秘密?这事也不必多管了,在这儿一无所获,那么先师遗藏定然藏在另三处宅院中的一处。偃师门定然不甘心失手,仍会纠缠不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船沿着暗河缓缓而行。这条暗河可以直通清明渠。即使偃师门得以沿河追来,她也早就出了洞口不知去向了。她微微笑着,伸手将身上的衣服拉了两下。这衣服本是青色,一拉之下,面料忽地翻了过来,颜色已然大变。眩目戏中有一路衣彩戏,便是衣服上暗藏机关,眨眼间便与先前大相径庭,明月奴现在穿的其实正是一套戏服,只是不在台上,用不着如此手忙脚乱。她一翻圆领,又拉了拉袖子,折进一段衣襟,只是片刻,便如换了一身衣服一般。
她一边整理衣服,眼前却又浮现起明崇俨的面容。这个清秀少年有时又像一头豹子一样凶狠,如果发现自己是故意引他来与偃师门相斗的话,会不会暴跳如雷?不过以明崇俨的本领,要全身而退应该不难,可是明崇俨万一不敌地傀儡,被拍成肉饼还是大有可能的。
她回头看了看,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盼望明崇俨能追上来,但也知道这绝无可能。那儿附近根本没有河,要找到一条小船放进暗河再追上来,不是一两个时辰做得到的。只盼明崇俨吉人天相,不要出什么意外吧。虽然与明崇俨并不能算是朋友,可是对这个少年,她总有种异样的感觉,也不希望他受伤。
受伤也就受点小伤吧,别伤在脸上。她咬了咬牙。谁让他说自己是个阉人。可即使这样想,她仍是叹了口气,伸手按到船后的橹上,正要摇动,前面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明月奴姑娘。”
这个声音十分苍老,仿佛受过伤,声音十分沙哑低沉,明月奴却如遭雷击,手登时僵住了。这条暗河不应该被人发现,眼前这老人究竟是谁?她睁大眼,努力看着前面,喝道:“是谁?”
仿佛古壁上久已漫漶的壁画又突然凸现出来,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身影,依稀可辨那个老者坐在一艘小船的船头,一手摇着一把桨,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这小船行得却极是快捷,只不过一眨眼便到了明月奴船前。相距不过五尺许时,那老者方停下桨,微笑道:“明月奴姑娘,敝上有请,老朽已等候多时了。”
老者的笑容十分和蔼,但明月奴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心中大是惶惑。她自负智计,明崇俨和成圆化也都堕入她的算计而不觉,但眼前这老者的出现同样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定了定神,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老先生居然在这儿等我,当真不曾想到。”
老者手中的桨忽地用力一划,他的小船前霎时多了一道白色的水痕。水痕中一个小小的黑影在白波中一翻,“叮”一声,钉在了老者的木桨上。
那是一条木头削成的小鱼,只是鱼嘴处装着一把锋利的小刀。这小刀满是锯齿,此时钉在桨上,身体仍在不停地摆动。老者看了看,叹道:“久闻波斯傀儡秘术妙绝天下,中原偃师门和墨氏子弟虽然都精擅竹木之术,但在精巧一道上,较诸波斯巧匠尚有不及之处。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这条木制小鱼是明月奴的水傀儡,鱼身已漆成了黑灰色,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方才她被这老者拦住去路,便已偷偷放出水傀儡。水傀儡隐身于水中,便与真鱼一般无二,腹中则有一柄小刀。水傀儡若有人一般大,足可将人腰斩。明月奴这个水傀儡甚小,杀人是杀不了的,但鱼腹中小刀极其锋利,不需多时便能将那老者的小船割出一个破洞。她故意与老者搭话,只为掩去水傀儡游动时的微微水声,却没想到即便如此,老者还是一下便发现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那老者也听到了,仍是微笑道:“明月奴姑娘不必失望,你的傀儡术确是天下无双。”
明月奴道:“就算天下无双,却谁也杀不了。”
老者嘴角仍带着一丝微笑,道:“那是因为明月奴姑娘你心中并无杀气。心无杀气,又如何杀人?”
明月奴抿了抿嘴,忽道:“老先生,你到底是谁?”
老者捋了捋胡子,道:“贱名不足辱清听,老朽奉敝上之命在此等候,明月奴姑娘只消去了便可得知。”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低沉,谈吐却颇为风雅不俗。
明月奴道:“若我不高兴和你去呢?”
老者摇了摇头,道:“你若不随我前去,只怕会后悔一世的。明月奴姑娘,你风尘仆仆东来长安,不就是为了找回先师萨西亭留下的呼影么?”
“啪”一声,明月奴手中有个东西掉在了水里。那是她正在手中暗暗组合的一件暗器,但这老者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暗器竟然失手落到了水里。她不自觉地站起身,向前一步站到了船头上,低声道:“你是怎么知道呼影的?”
老者淡淡一笑,道:“数十年前令师萨西亭东行至大唐,老朽与他也有交往,杯酒言欢,相知莫逆,他也将呼影的秘密告诉给我了。明月奴姑娘,你本领不下令师,呼影亦当璧还。”
明月奴低头不语,半晌,方才抬头道:“好吧……”
她话音未落,老者忽地抬头,道:“居然还有人能追上来。”
有人追上来?明月奴回头看了看。这暗河里极其昏暗,隔得一丈便什么都看不清了,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成圆化边走边在心中暗骂。因为王爷定下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他迫不及待,只得私发元从军过来助阵。此事若是被天子知晓,那连王爷都要被拖累了。因此胡鼎也说好元从军只以禁军的身份帮他清场子,绝不出手,但自己一败涂地,胡鼎居然还是不动手,以至前功尽弃。
他正在肚里骂着,却见前面正站了两个士兵,身上正是禁军的军服,边上还有一辆大车。他心中一喜,正待招呼他们快快出手,当先一个中年军官却微笑道:“成先生,将欲何往?”
眼前这军官和颜悦色,但成圆化的眼睛一下闪过一丝惧意,如同见到了一条毒蛇,结结巴巴地道:“纥……纥干……”
这军官仍是淡淡笑道:“正是承基。成先生,我家主人久闻先生大名,请先生移玉一叙,成先生万勿推辞方好。”
他说得十分和缓,成圆化却猛地向后一跃,双手一并。不待他念咒,纥干承基的手已极快地一挥,两手一合,成圆化只觉嘴唇仿佛被一种极黏的胶水黏住了,竟然张不开,咒语自然念不出来了。
纥干承基走到成圆化身前,看着成圆化眼中的惧意,微笑道:“成先生请。弥光,带成先生回去。”
边上一个青年军官上前,一把搀起成圆化向前走去。成圆化已是吓得浑身瘫软,但那青年军官如提小儿,几乎是将成圆化提着走的。纥干承基拍了拍成圆化的肩,微笑道:“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
这是《金人铭》中的话。《孔子家语》之“观周”篇有谓,孔子观周,入太祖后稷之庙,见堂右阶前有金人之背有铭文,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云云。纥干虽是鲜卑姓,但纥干承基读书甚多,方才用在成圆化身上这“金人三缄术”正取自这典故,因此才引了这段话来取笑。成圆化气得半死,可是被他封住了口,想骂也骂不出来。
那青年军官将成圆化扔进车里,又走过来小声道:“二哥,那些人中,正有那个姓明的,是不是……”
纥干承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空,喃喃道:“这时候,大哥也该得手了吧。”他转过头,微笑道:“弥光,大哥好像很害怕这小子,你呢?”
那叫弥光的愤愤道:“这小子本事不错,但也比我强不了多少,绝不是二哥你的对手,我怕他何来。”
纥干承基淡淡一笑,道:“只是大哥怕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弥光,先留着他吧,否则郡王该找谁出气?”
说到这儿,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浓了。那个弥光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二哥你真是深谋远虑。”
他们早就想要对付成圆化了,但成圆化深居浅出,偶尔出来,身边也跟着一大帮元从军,他们屡次想动手都找不到机会。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将这个心腹大患擒住,而郡王要追查,也只会查到那些刚与成圆化恶斗一场的少年人头上,根本想不到自己。他道:“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这时不断有金吾卫赶到。这儿出了这般一场大事,负责长安治安的金吾卫到得极快,此时又有一拨人赶到,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厉声道:“前面出什么事了?”
看这人衣着是个金吾卫街使,想必正在附近巡逻。纥干承基车上挂着金吾卫的牌子,他和弥光身上穿的又是军服,站定了道:“禀将军,昌明坊有宅中出现妖人。”
那金吾卫吃了一惊,道:“妖人?你们为何不赶去?”
“我等奉命在此埋伏,以防妖人同伙逃窜。”
纥干承基说得极是坦荡,便是真的金吾卫只怕都没他这么镇定。长安城中出了大事,金吾卫也的确要在附近清场,以防事态扩大,那街使显然没起疑心,道:“有可疑人等经过么?”
“眼下尚无。”
那街使也不再多问,只说了一句“着意查探”,便领着一伙人打马向昌明坊而去。等他们走了,纥干承基跳上车,弥光正待扬鞭,纥干承基脸色忽地一变,低声道:“等等!”
他身形一闪,人极快地闪到车厢里。弥光不知出了什么事,刚扭过头,却见纥干承基又钻了出来,面色阴沉之极,道:“弥光,你真将成圆化扔在里面了么?”
弥光怔了怔,道:“当然,不会有错啊。出什么事了么?”
纥干承基忽地笑了起来:“好个成圆化,嘿嘿,终日打雁,到头来却让雁?了眼,我居然看走了眼,元从军里原来还有这等高手。”
弥光吓了一跳,道:“他怎么了?”探头向车厢里看去。方才成圆化已被他封住穴道,扔在车中,但此时车中却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了。他不由一呆,失声道:“方才那些人是元从军?”
纥干承基点了点头。弥光见他嘴角还带了点笑意,看似毫不在意,眼中却似有怒火喷出。他身上一寒,再不敢吭声了。